早知道姓薛的实则是姓裴,他断然不会如此行事呀!
郑县令的道心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已不自觉进入诞妄之境。他想得走火入魔,胸口气血翻腾,忽然大叫一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就地昏死过去。
颜行懿招招手,教人将他和那个狱卒都拖下去,自己也和陈巽行礼退出。
书房里只剩下了抱玉和裴弘二人。
抱玉兀自沉浸在震惊之中。她又是后知后觉:颜判官为何要录二堂录事等人的口供?原来裴大使并不是想将她的罪状做成铁案,而是要帮她善后。
所以,适才他的确是在骂她,骂她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抱玉羞愧难当,长揖作歉:“裴大使宽宏仁宥,下官却怀揣小人之心,实在是……实在是……”伶牙俐齿变成了笨嘴拙舌,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紫衣的长官含笑未语,他的掌书记却去而复返。
陈巽的步伐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轻盈,如同那片深深扎入砖石的竹叶,他走进来,扎根在她身侧的青砖地面上,语气平静:“启禀主公,郑业已畏罪自尽。”
抱玉又看见那竹叶尾端的轻轻颤动了——陈巽其实立得很稳,是她自己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按大唐律令,欲杀七品县令,应该经过怎样的步骤?
她虽非明法出身,因任职县尉,对律令格式十分熟悉。这些步骤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重复,甚至以郑业的声音大声地念了出来!可那也无济于事,他已经死了。
如果郑业是经三司会审,由圣上亲自勾决,而后伏法——如果他当真是这样死的,她一定会拍手称快,或许还会很不厚道地摆酒庆祝!
可他并不是那样死的。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因而“畏罪自尽”。
陈巽先前为何要在他身上验飞镖的毒性?那绝非是戏弄,而是提前在他的尸身上留下镇海军的痕迹。
还活着的郑业,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视作死人,并提前安排好了死因。
鸡皮疙瘩像是一粒粒细小的炒米花,争先恐后地在抱玉的皮肤上炸开。
她觉得毛骨悚然。时至今日,她与裴弘其实只见过三面。第一次是在江畔,她喧嚣失仪,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还命人供饭食。第二次见面,她在他面前直抒胸臆,言语间或有过激之处,他亦没有丝毫怪罪,临别之际还赠送砚台,以作勉励。而这一次,抱玉当真是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无比,对他万分感激,他却又不动声色地教她见识了手段。
先是施恩,后又立威,此乃御下之道也。
“下”,抱玉在脑海中摹写这个字,忽然发觉这字的形状与她此刻的姿态极为相似。她仍维持着那个请罪的姿势,折着腰,探着颈,叉着手,一动不敢动。
头顶似有一道目光笼罩。
她能想象出目光的来处,那是一双常见于传奇套语却不常见于世间的“凤目”,呈狭长的菱形,双眼皮的尾端微微上挑,像王右军“之”字的最后一笔。那双凤目看人时总像是在垂视,有种了然于心的傲然。
抱玉心头那点旖旎烟消云散,只觉头皮发麻。
她先前总觉得裴弘似曾相识,却又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许真如阿兄曾经调侃的那般,“凡是好看的男子,阿玉都觉得似曾相识。”看来她的确是为皮相所惑,竟然以为裴弘是个……是个好人。
他只是个好看的人,一个好看的权臣,如此而已。
权臣站在灯火旁,影子很短,像一道浓墨。渐渐地拉长了,他负着手,一步步地踱到窗边。
“不能留着你了。”他淡淡道。
抱玉浑身一凛,猛地抬起头来。
窗外的夜色是以青岩铺底,江涛晕染,再用西风皴出质地的水墨画。上弦月已经升得很高,在画的正上方泛着亮银色的光芒,裴弘立在画里,头顶那把白玉匕首的光泽也是冷的。
抱玉的双眼骤然缩紧了。
“独孤靖这次没有得手,未必会善罢甘休。杭州是镇海军驻扎之地,又有骆氏之根基,你若继续留在丰海,总归是教我不大放心。若是将你留在使府,又有些过于显眼,似有欲盖弥彰之嫌。”
裴弘慢条斯理地说着,转过身,走到摇枝灯旁,挑起灯芯,又慢条斯理地剔上头的馀烬。“常州段河工不利,你既有卢江运河的底子,便去常州为我督管漕务吧。”
灯花在手下噼啪作响,他面无表情地拨弄,心里却很愉悦。抬眼,果如料想的一般,在她那张本就生动的面孔上看到了极为生动的表情。
胆大妄为的小儿,竟敢算计到他的头上,须小惩大诫,给她立立规矩。
抱玉木木然地跟在他身后,手按在胸口上,庆幸自己没有心疾。否则,无需畏罪自尽,吓都吓死好几回了!
西序里已经摆好了饭食,两荤两素四盘小菜,还有两碗颗粒晶莹的稻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