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握着这管紫毫笔,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见识短浅,竟不知道世上有人能将模仿之道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他既有这个本事,想必是洞若观火,自己在他面前班门弄斧,饰非矫情,岂非可笑?
“哈哈哈哈哈!”
郑业已经捶地狂笑开了,他笑得浑身发软,像一滩开了锅的烂泥,心头脸上,一串串地咕嘟着泡泡。他从未这般痛快过,姓薛的那点雕虫小技被裴大使当场拆穿,接下来,等待她的就是锒铛入狱!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那么多人都拉下水,下场一定会比他惨上百倍、千倍!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使终于看到了!薛抱玉身为一介属官,不思安分守职,专务诡诈,行阴谋之事!请大使取劾状,与其手书相较,是非黑白自可立判!”郑业兴奋得两眼放光,已经开始期待与薛县尉做一对牢狱挚友了。
裴弘略略颔首,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向抱玉:“你运腕的方式不对。运腕之诀首在松驰,松则灵转自如。要这样……对,就是如此,在转圜和游动之中控制力量,心至则笔随,欲摹何形不成?”
抱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听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嗡”了一声,接着便敲锣打鼓地做起了红白不明的法事,而外罩的躯壳则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也动弹不得。
因他说着说着,忽地便伸出手,握在了她的腕上。
尽管那把握的分寸全然是长者指点后学、是男子接触男子的,又隔着袖口一层衣衫,抱玉的心依旧漏跳了半拍,双颊腾地烧了起来。
她自知生得极白净,脸红起来尤为显眼,如此这般一想,欲盖而弥彰,愈发不能自控,于是连指尖都变成了虾粉色。
“不对。”
裴弘瞟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嫌弃她朽木难雕,手把着手仍领会不到要旨,又将笔夺了过去,亲为示范。
这一回,他写的是郑业的字迹。
颜行懿已经捧着文囊进来,将那份劾状取出来,抻平放到案上。
抱玉的脑袋又“嗡”了一声,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份即将作为案卷附件呈递三司的状文,早就已经不是她亲笔所写的那份了!
颜判官冲着她眨了眨眼,一手劾状,一手裴弘的墨宝,在郑业眼前抖落开来。
“妙啊!太妙了!”
郑业看得咬牙切齿,冲着抱玉大笑:“姓薛的,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郑某竟没看出来!”神色一厉,又换上了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铁证如山,不容抵赖,竖子还不认罪伏法,更待何时?”
“你太抬举我了,这字非是薛某所书,而是……”抱玉实在不敢贪功,翘出一根指头,偷偷朝着身旁指了指。
郑业的眼珠向着她指间的方向缓缓转动,直到与那位紫衣大员两厢对视。
“不可能!这不可能……”郑业喃喃自语。
他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裴弘是封疆大吏,一言九鼎的人物,如何会亲自下场陷害他一介七品卑职?这太荒唐了,绝对不可能!
是梦……对,一定还是梦!他猛地朝前伸手,想要将那两张噩梦般的黄檗纸撕碎。颜判官早有防备,只稍微一闪便轻松地躲过。
郑业扑了个空,手肘磕在青砖地面上,钝痛令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他认清了事实,转而思索起缘故。
裴弘为何如此?郑业探究地盯着他、盯着薛抱玉,目光在这二人的面上来回地扫。
扫着扫着,他忽然发现,这两人长得似乎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
纵然他们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一个儒雅,一个气盛,一个高大,一个清瘦……眉眼口鼻和姿容仪态皆不相同,可就与书法一样——也说不清楚到底相似在何处,总归是有一段相似的气韵!
这叫什么相来着?
郑业想得头痛欲裂,忽然间灵光一现:对,父子相!
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裴弘之所以这么帮着薛抱玉,那是因为姓薛的就是他的私生子!
薛抱玉正值弱冠,裴弘则三十过半,若是他年少有为,十几岁起就在家宅之中奋笔疾书,想要著成一部二十岁的儿子也并非不可能!
郑业明白了一切,忽然就有些委屈。
他宦海沉浮十几载,一直老实本分,恪守八字官箴:拜高踩低,广结善缘。这八个字听起来格调不高,却是官场中最实在的一句话。官路难行,他不敢贪险图远,只敢规行矩步,走一条炎凉分明的人间正道。
其所以轻薛氏者,非惟品阶之高低,更因其科第之故——年方弱冠便登博学宏词科,本属少年俊彦,竟被发配到丰海为尉,足见朝中无人!
此等寒微卑职,在郑业眼中直如蝼蚁,折之辱之,欺之压之,本就理所应当。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谁还没年轻气盛过?都得经过这么一遭,方才懂得什么叫做为官之道。
郑业以为,他最大的错,就是没能及早看出姓薛的乃是裴弘之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