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熙攘,归京后又忙着安置诸物。人来人往,皎皎总没得机会同宋老太太独处,便始终没回果干一事。
九九重阳,适逢宋老太太整寿。宋府在后院搭起彩棚,设了戏台。请南边班子燕喜班唱戏。
《八仙过海》、《麻姑贺寿》……热闹闹的戏文,金灿灿的橘堆、红艳艳的寿桃,府里上下一片洋洋喜气。
点的戏目唱完,班主上来拜寿,言说自家有个新登台的小旦,名唤燕啭。愿送两出戏,当作贺礼。
宋老太太颔首允准,台上便开始唱《游园》、《惊梦》。燕啭大约十六七,天生一把好嗓子,扮作杜丽娘,水袖舒卷,袅娜多姿。
那戏词也写得极婉转清丽,“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①。伴着高处锵金鸣玉、响遏行云,低处如泣如诉,袅袅潺潺的唱腔,直唱得人心神欲醉。
台上唱罢,撤了陈设,诸角谢幕。台下人犹念着“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②”,仿若跟着戏文,入了游园,又进云边仙境,心神荡荡。
宋老太太听得痴迷,想起早逝丈夫,有些伤心,便撤座离席,说要回屋歇息。慧芳扶她从偏门绕近道回去,皎皎紧跟其后。偏门路窄,宋子星起身相送,走得急些,眼错不见,正踩着皎皎裙摆。
皎皎大惊,回头看他,二人双目相对,齐刷刷脸上一红,火速低头。宋子星移开脚步,一语未发,心里却念起那句“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②。不敢看皎皎,侧脸凝视祖母去远,自转身回座上去了。
晚间习字,犹有些心神未定。偏宋老太太不知此事,遣皎皎给他送新制的糖蒸酥酪。皎皎面皮薄,公事公办,传完交代便走了。
宋子星却看着那食盒又发了呆,酥酪香甜,热滚滚吃下,五脏七窍都透着些馥郁甜蜜。
放下瓷盏,提笔落墨,写的却不是《博远帖》,而是句“月出悄兮,鲛人僚兮”。③
写完自觉不妥,面上泛红,拿起宣纸,想往灯台上烧掉。眼看送到火边,忽又不愿,还是取本书夹着,寻书架最高一层角落搁了。
嘉平十四年,七皇子周岁,咸安宫外,有五色鸟绕梁而飞。帝大喜,应其兆,以婉嫔为贵妃,摄六宫事。同年,大开恩科,宽免刑狱。
清和院主事大丫头姓赵,名唤淮橘。父母原系宋府商行掌柜,宋府变卖产业时,一家辞了出去。因与宋老太太情厚,特留这个女儿在府里。不为当差月银,单求学点儿大家规矩。
如今既开恩科,淮橘哥哥自然要应考。赵家父母专程上京,求宋老太太放女儿出去,全一家人体面。
寿禧堂,宋老太太笑呵呵同赵氏夫人攀谈:“你家这两个孩子极好,容哥儿上进,橘姐儿温厚大方。我那孙儿院里多靠她调度打理,一时半会儿没人接得住。我寻个丫头跟她学两日,你们只管在我家偏院住着,慢慢寻房子,总比在客栈更便宜。”
赵夫人素与宋老太太有些情谊,闻得这话,哪肯不应:“如此,便是老太太抬举我们了。”
宋老太太笑意融融:“哥儿中了举,记得请我们吃顿水酒。”
“老太太客气,是您赏脸。若真有那福气,必先来报您。”
两人又寒暄几句,当下议定,赵家暂住宋府别院。淮橘脱籍,自宋府人丁册上勾除,依旧来往府里,帮着交接清和院诸务。
晚间,宋府正堂摆了宴席,宴请赵家。淮橘换了装束,一同上席。淮橘兄长名唤赵容,刚及弱冠,就学于蜀中潜川书院。形貌端丽,体态颀长。
宋老太太看着人物好,心里一动,便问可曾议亲。
赵氏夫人笑着应答:“尚未,哥儿读书忙碌。总说举业未立,不敢成家。”
宋老太太笑着点头:“是个好孩子。”
饭毕,丫头奉茶上来,几人喝茶闲聊。
宋景明同赵容谈及蜀中风物,见其口齿伶俐,行止大方,甚为欣赏:“读万卷书,亦当行万里路。④赵郎如此,可见蜀中书院教人有方。”
赵容笑辞:“世伯谬赞,愧不敢受。”
宋景明又同他闲谈几句,越看越爱。待赵氏一家走后,便同宋老太太和徐夫人商议:“我看赵家那哥儿,在蜀中书院当真学得极好。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几乎不逊京中世家。
想是蜀中书院汇天下学子,又常有名士设坛讲学。见人事多了,眼界开阔,行事便更有章法尺度些。子星今年已十六了,也可出去游学历练些。”
说完,恐宋老太太不允,悄然窥探母亲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