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逐字逐句地读着信,泪如泉涌。
于是南下,先到桂林,又到南宁,历经艰险,抵达凭祥县。出镇南关时,她两脚的水泡溃烂,难以行走,便低价买来一匹病弱的老牛,骑着它,慢悠悠地从两山之间走过。青山黄土,碧云白日,胯下的老牛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虫。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千年前老子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出关后不知所踪,一时百感交集。
离开镇南关,她先到越南同登,再坐火车到越南河内。越南是法国殖民地,而苏青瑶的第一外语就是法语,故而畅行无阻。抵达河内后,要乘滇越铁路进入昆明。她买票上车,竟发现车厢内挤满了迁徙的学生,都是要去联大读书的。他们席地而坐,或是坐在行李上,唱歌、谈天、打扑克。苏青瑶也学他们的样子,放下包袱,坐到角落。
火车吭哧吭哧地开。
它爬过群山,越过江流,伴着声声猿猴虎啸,发出悠长的汽笛。突然间,不知是谁触怒了天公,“轰隆隆——”,乌云密布,降下热腾腾的雨,落到泥土地,激起一阵白烟。再一眨眼,激烈的雨幕包围了车厢,乱七八糟地落。青年们在雨中,尽情地歌唱,他们唱四季歌,唱长城谣,唱流亡三部曲,唱义勇军进行曲。他们越唱越多,越来越大声。
苏青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跟他们一起哼唱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一首歌接着一首,火车拖着云雾,驶入云南。
昆明的天空,要比别处的更为敞亮,来到这里,苏青瑶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许多。
人还活着,就总能想到办法活下去。抵达昆明后,借一位同车的联大学子的光,苏青瑶得以蹭住进联大的南院,用洗衣拖地抵扣床位费。不久后,她在当地初中找到一份教员的工作,每日需骑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给孩子们上学。余下的时间拿来备考,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好在,刻苦是有回报的。
第二年,她考入清华研究院,师从清华教授刘文典。
苏青瑶依旧在写信,兜里但凡有一点钱,就会去邮局,往记忆中的老地址寄信。从南京流落到昆明,她记不清究竟寄出了多少封信,给谭碧、给她的父亲,给巨籁达路的公寓旧址。这样一封又一封,一月又一月,眼睁睁看物价疯涨,如脱缰野马,邮票钱从几角涨价到了十几元法币。
这天,是一个阴沉的雨日。邮差送来一封信。信封盖着上海的邮戳,没有署名。苏青瑶拿到信,直发抖,她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展开信,讶异地发现这是小阿七的回信,但不是小阿七所写,而是由她的丈夫代笔。
她告诉苏青瑶,上海沦陷后,有日本兵上门找过徐先生,他们得知他已经离开上海,大发雷霆,砸了家里不少东西。她当时联系不上徐先生,就自作主张将别墅变卖,买了一间不起眼的平屋,带吴妈住下。多余的钱换成金条,偷偷埋了,具体的地址和徐先生说过,他现在人在重庆。今年三月,她和一位造船厂的机械工结婚,还赶时髦办了集体婚礼,由吴妈来当她的母亲。她十几岁就被父母卖给徐志怀、苏青瑶这对先生太太,所以她看苏青瑶,就像看待最好的姐姐。得知太太平安无事,真是没法形容的高兴!希望打仗能快快结束,他们能回上海团聚!
苏青瑶已经许多年不被叫太太,猛然听见,恍惚许久。
回过神,她铺开信纸,拧开钢笔,打算给小阿七回信。可惜,空袭警报很不凑巧地响了,苏青瑶拿着信纸,跟着同学们跑警报。大伙儿有说有笑地在山地狂奔,进到防空洞,听着震耳欲聋的投弹声,从容地谈论未来流亡东南亚的打算。空袭持续将近两个钟头,熬到结束,一位哲学心理学系的同学跑来,说山坡上有一位学弟牺牲了。苏青瑶就扛着铁铲,过去帮忙埋尸。
折腾到天黑,又到了上课的时间,夜里是朱自清先生的课,不好逃,他会随堂测验,闻一多先生的好逃。苏青瑶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跑去市场买了些菌子油、饵块之类的特产,随快信,给小阿七送去。
在信中,她让小阿七别再叫她太太。
徐志怀还是她的先生,但苏青瑶早就不是她的太太,往后直接叫她的名字就好。
——苏青瑶。
第一百六十八章只得一生(上)
汉宫毛肚火锅店外,一名国立中央大学的男生喝醉了酒,右手搂着彼此的肩,左手拿着最新一期的“中央日报”,正引吭高歌:“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报纸随歌声在空中轻舞,隐约可见头版刊登了飞机坠落的照片,旁边是在武汉空战中阵亡将士的姓名,有:陈怀民、张效贤、高以民、魏宁……
“这些年轻人啊,”沈从之坐在街边的小桌,听着身后的歌声,感慨,“将来大概是要上战场的吧。”
重庆吃火锅的小馆,多是低桌子、高凳子。张文景弯腰,手肘搭在油腻的桌面,同沈从之说:“武汉开战,沿长江南北两岸,从河南到南昌,共部署五十多个军,近一百万人。照这样打下去,人人都要上战场。”
说话间,跑堂的过来,送来两壶刚从地窖舀出来的淡口黄酒,又为三人摆上酒杯。
徐志怀斟满一杯,啜饮着,听二位挚友闲谈。
“我们一步步躲,一步步退,”沈从之直起腰,端起一盘老肉片,提前下进铜锅。“退到了现在大家都躲到了重庆,是真不能再退了。”
“再退也不过是一死。人总是要死的。”徐志怀道。“重庆待不下去,就再往内迁,倘若被打倒亡国,就流亡马来,犹太人流亡数千年,也没有灭种。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文景、从之,你俩三十五。未来能活到七十岁吗?我看不一定。照这样的算法,我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半。既然如此,与其恐惧,不如好好把握余下的一半人生,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觉得我都可以接受。”
“好家伙,徐霜月你被揍了一顿,心态倒是好了不少。”张文景调侃。“从之,有没有后悔自己打迟了?”
沈从之轻微地摆头,笑而不语。
“悲观到了极点,也就乐观了,”徐志怀五指松松地握着酒杯,拿在手心旋转。
适时火锅沸腾,众人纷纷下筷子捞肉片。
吃了几口,沈从之撸起袖子,帮忙下蔬菜和羊肉,然后握着筷子尾端,七上八下地涮毛肚,往其他人的盘子里夹。
张文景捞起一块羊肉,转了话题:“对了,霜月,宋主任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要不要答应?”
徐志怀沉吟片刻,答:“搏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