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瑶不哭了,好不好?”她问。
“嗯。”
重新变回女童的苏青瑶趴在母亲甘甜的怀抱中,终于止住哭泣。
女人笑了。
她抱起女儿,用那双完全裹住了的小脚,轻盈地奔跑起来。
“飞喽,飞喽,小瑶快往天上飞!”
随一声声高喊,她抱着女儿跑出用铜锁和纸条封死的朱红色的门,跑出弥漫着药香的后厢房,跑出烂木头味的中庭和挂着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甚至跑出了大青石的宅门和白垩粉的马头墙。
苏青瑶坐在她的肩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好像真的能飞上天空。
她畅快地尖叫起来,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融化在风中。
跑——跑——跑——女人越跑越快,翠鸟在林间穿行那般,跃过石板,跑到那棵百年的楷树前。楷树是那样的大,那样的美,树根深扎泥土,树冠直达苍穹,明朝时它在这里,清代它也在这里,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蜗居伪满洲国了,它还在这里。
刀枪、炮火、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没能摧毁它。
她停在树前,放下女儿。
“妈妈……”苏青瑶喊。
女人不答,蹲在她身前,微笑着替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
苏青瑶察觉到了笑容下的分别,眼泪湿了面颊。
“妈妈,”她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不要。”
“别怕,小瑶,别怕,你是勇敢的宝宝,”她轻柔地抚摸女儿的面颊。“听妈妈的话,要高高地飞上去,不要和妈妈一样待在这里。”她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我的小瑶永远不回头。”
话音落下,一阵春风袭来,卷起苏青瑶。
母亲松开了女儿的手,女儿也慢慢地松开了母亲的。虚幻的世界里,苏青瑶感觉自己真的飘到了天上,攀着楷树,越升越高……她低头看去,那深深的祖宅,不是屋舍,分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碑……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心口蔓延,接着,似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踩住了她的胸口,要把她酸涩的心挤压出来那般——
苏青瑶再度惊醒。
第一百六十七章于是她转身离去
医生说是有好心人叫了救护车,把她送来的。因为感染了阿米巴痢疾,昏迷七天,打了三次强心针,才救了回来。
他问苏青瑶,是不是喝了生水,或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这么一提,苏青瑶想起与魏宁结伴逃出南京时,喝了一路的长江水。大抵就是那时候感染的寄生虫病。医生听闻,摇头叹息,又问苏青瑶,她的亲人住在哪里,医院可以帮忙通知他们过来。
苏青瑶听闻此言,坐在病床上,许久不言语……
“小姐,您……擦擦泪。”医生说着,取来一块毛巾,递到她跟前。
我哭了吗?苏青瑶抬手摸去,竟满脸是泪。
她接过毛巾,埋下头,紧紧地捂住面庞。
话音像水珠从未干透的毛巾里拧出来。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她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俗语云:“病来如山倒”。
苏青瑶静养两周,才痊愈。
她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付清住院费。
做完这一切,苏青瑶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想了很久。
一日,她在“大公报”上看到了金女大的招生信息。
和其它高校一样,抗战爆发后,吴校长带领着绝大部分师生西迁,迁移到了成都。苏青瑶轻柔抚摸报纸上的黑字,不禁想起自己毕业时,陈教授曾问她想不想考研究生。她仔细算了手头可怜的几张钞票,加上典当的财产,勉强能付清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于是,她从早思量到晚,将最坏的情况考虑过去,最终心一横,便决定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华西坝,拜访金女大校长,请她为自己写一封推荐信。
再次见到吴校长,苏青瑶百感交集。她将南京发生的事情与她说。吴校长听着,泪涟涟,她攥紧苏青瑶的手,道:“金女大永远不会忘记华小姐,金女大的学子也不会忘记她。”许久过去,两人勉强止住泪花。苏青瑶说向她明了来意,吴校长点头答应。
她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并给目前在国立暨南大学任职的陈中凡教授写信,拜托他也为苏青瑶写一封推荐信。他是苏青瑶本科论文的指导教授,也是金女大当时的国文系主任。
不几日,陈教授回信,也很长,言辞恳切。
他在信中说:既然要读研究生,就非顶尖大学、顶尖学者不读。自己有一位至交,名胡光炜,任职国立中央大学。二人有一位共同的老师,叫陈三立,他的儿子便是陈寅恪,眼下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朱自清、闻一多、王力、罗常培、刘文典,都在那里。她若是去了,一定能学到真学问。做诗学研究,要耐得住寂寞,不怕困苦,切勿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