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中风痉候。”军医长赵良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诸人这才注意到他已经站在一旁看了许久。
赵良行迈步走向病人席侧,垂眸看了一眼,继续说道:“皮肉为疾刃所伤,引风邪入体,则致此病。”
说到此处,他轻轻嗅了嗅散发在空气中的汤药味道:“方才李郎你用的药是……”
“是蜜制罂粟甘草汤。”
罂粟壳的有效成分吗啡不仅能够镇痛,也有一定的镇静效果,可以缓解肌强直发作。正准备送去给仆固怀恩的这碗药,倒是碰巧用在了发病的伤员身上。
李明夷简略将这碗止痛药的来历向赵良行说明,视线快速在伤员的周身扫过,定格刚被军医处理过的锐器外伤上。
伤口位于小腿,创面深而狭,被粗糙的桑白皮线缝合了一半,露出的肌肉因刚才的痉挛还有些僵硬。
赵良行判断得没有错,这位伤员正是遭遇了他口中所谓的中风痉侯。而被他提及的风邪,在现代医学中有个更加大名鼎鼎的称呼——
破伤风梭菌。
这种厌氧菌广泛地潜伏在自然界中,深而狭的伤口环境是其理想的繁殖环境。人体一旦感染了这种病原体,便会引起极为严重的肌强直症状,并由此引发出各种致命的并发症,致死率可高达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在没有特效抗毒素的古代,这个数字还能再翻一倍,说是绝症也不为过。
“原来是中风痉候。”年轻军医正琢磨着赵良行的话,便见刚才出手的同僚再次半跪在病人席前,提起旁边的柳叶刀,竟直接将他辛辛苦苦缝合的伤口再次割开。
他不由瞪大双眼:“你干嘛……”
“伤口过深,必须彻底清创,不能就这样缝合。”李明夷径直打断他的提问,以刀锋轻轻扩开伤口,直至露出新鲜嫩红的肉芽组织。
他将拆下的粗线丢在一边,继续以盐水冲洗伤口。
桑白皮搓成的缝合线具有一定的抑菌作用,在外伤治疗中颇有一席之地。但对于厌氧的破伤风梭菌而言,这种缝合方式无异于给它们盖了张保护伞。
将伤口彻底开放后,李明夷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同样陷入沉思的赵良行,郑重其事地开口:“赵公,我想建一间单独的营帐,专门用来监护这种重症病人。”
虽欣赏于这位后辈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短短一席话还是让赵良行惊得够呛。
现下虽打了胜仗,军资仍是吃紧,单独拿出一个营帐来照料少部分病人,未免有些奢侈。
他不得不慎重:“必须如此?”
李明夷肯定地点点头。
“中风痉症的病人畏光、畏声,随时可能因外界的刺激而犯病,这里人员混杂,对病人的恢复极为不利。他在这里发病,也会吓到其他伤员。”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赵良行。
随军多年的他见过数起同样的症候,李明夷说的正切中这种疾病的要点。
然而即便他应准此事,现下还有成百上千的伤员等着他们医治,又要从何处抽调人手去管理那些重伤的病人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为难地望着满营等待救治的士兵,刚刚还在为此事发愁,“只是现下人手实在不足,恐怕不能再分派出去。”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环顾一周。
长安光复后,虽有一批新的军医应召入伍,但他们之中有外科经验的并不多,更遑论重症监护了。
人员问题可比场地棘手多了。
正当他陷入冥思苦想中时,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跨过帐门,自背后传来。
“听闻军中医官短乏,裴某及门下弟子愿协助治疗,略尽绵薄之力。”
李明夷豁然转过身去。
天光明明照在门口,刚刚从牢狱中被救出的裴之行带领着一众官医大步踏来,饱经风霜的面孔带着久别重逢的微笑。
“一别近年,又见面了,李郎。”
看着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向他们靠拢,李明夷的唇角也随之展开。
他将目光再次转回正准备答谢的赵良行,难得露出些许笑意:“我们的帮手来了。”
听到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裴之远和其他官医彼此对视一眼,都猜不出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几位来得真是及时。”
赵良行会意地抚掌而笑,随即向李明夷微微颔首:“你只管放手去做,此事由老夫向将军禀明。”
虽还是一头雾水,但既然来了,裴之远便不打算端着博士的架子,很快带领门生加入了治疗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