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无奈轻叹:“乖,坐下吧,没事。”
闻言,二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一左一右挨着楚知坐下了。
楚知问:“小殿下,你恨他吗?”
苏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问:“谁?”
“陛下。”
苏珏不答,俯下身把头搁在膝盖上,装作没听见。
“我知道,你恨的。你怎麽能不恨?从小一个人被丢在这个小院子里,没人管过你的生死,自己讨生活了那麽多年,你该恨的。可是你恨得,他也恨得。”
楚知望天,抿唇一笑:“陛下能恨的人有那麽多,可是就算他恨,也没有别的法子。他恨殷家,恨你母妃,恨太后,甚至恨他自己……还有我。小殿下,我知道柔妃是你母亲,可你别怨我说她,也别怨我说殷家,你恨陛下,可他这半辈子过得却也不算太好,若没有殷家,他哪里能活得这麽难呢?”
苏珏垂下头,道:“他那样的人,有什麽可埋怨别人的?先生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他如何能怨得了先生?”
闻言,楚知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姑且…我算个好人吧,可我是好人,楚家不是……殿下和公子可知晓陛下的哥哥?”
闻言,两人皆是摇头。
林瑔道:“从前只听闻陛下做皇子时行二,上面应该还有一位大殿下,可是关于这位大殿下的记载少之又少,实在不甚清楚。”
“也是,有些东西不想被人记住,自然不会留下痕迹。”楚知嘲弄一笑,“大殿下可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怀瑜瑾安,本取的是怀瑾握瑜这样好的寓意,本两个都该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可惜大殿下身子骨一向不好,年纪轻轻的,便不在了……怀瑜殿下和陛下那时出生没多久,太后为铲除异己……”
楚知顿了顿,冷笑一声,才道:“亲手给自己的孩子灌了毒药,而这药,便是我的祖父準备的。你们看,楚家坏事做尽,我流着楚家的血,自幼享受着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走出来的荣华富贵,我哪里算得上好人呢?”
林瑔拉着他的袖子,低低唤了声“先生”。
楚知看了他一眼,突然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却控制不住地落泪:“我从前跟你们说,我同谦霖公子不算太熟悉,但其实,我与陛下,与饮川,与谦霖,与怀瑜殿下,我也曾在宫里读书,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是相识了很多年的……可如今想来,倒不如不认识,若没有我送的那封信,若不是我……”
楚知垂着脑袋,似乎是极力在压抑着哭腔,却还是避免不了地偶尔传出几声呜咽。
楚知曾经也是站在顶端的世家公子,他曾见过的风光,他见过那群鲜衣怒马少年郎,何等恣意潇洒!
可如今,还活着的人,剩一个落入尘泥的楚知,和一个再没了昔年影子的“陛下”。
楚知道:“从谦霖一死,有些事情就变了。我有罪,我不是什麽好人,因为我送去的那封信……”
楚知抽噎着,道:“我生于名门望族,从小学的都是礼义廉耻,可是礼义廉耻有什麽用!人人都说,楚家没了,陛下让我做太监也是在羞辱我。我和该随便寻个什麽法子自我了断,也好全了名节。可是我哪有脸去死呢?九泉之下,我若遇到他们,我不……敢。”
林瑔轻轻摇了下头,他道:“先生有错,清尘并不是要说不知者无罪,可先生也失去了那麽多,清尘……没见过父亲,可人人都说我性子像父亲,我想,您觉得不敢见他们,可若是父亲,也未必敢见先生。先生什麽都不知,你们曾经是挚友,那般要好,先生却是被楚家利用。谦霖公子不在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麽想的,所以没有人能说出原谅。您有愧,他们也有,若是……若是先生见到那几位殿下公子了,还有我父亲,有什麽话,就好好说清楚吧。”
苏珏偏过头去,眼眶微红,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他没什麽可说的,想了很多,却都说不出口。
对,他是恨,可能就是因为幼年那段模糊又深刻的记忆,他才会这麽恨。
他父皇,苏瑾安,这人确实可怜。
可是谁又来可怜他呢?他想过问问苏瑾安,如果这麽讨厌他,为什麽还要生下他。
可苏瑾安没有给过他问的机会,后来他想明白了,大概是,他的出生对苏瑾安有用吧。
他从来都知道殷家臭名昭着,他可以接受别人的唾弃,但不能接受自己来到这世上只是因为至亲之人的算计。
至于苏谦霖,谦叔待他是极好的人,他挑不出半点儿不是来,有些事情既然是他刻意隐瞒的,那他就不会多说。
楚知轻轻揽过两人的肩,叹道:“记着你们姐姐说的话,好好活着,活着比什麽都好。并不是说,一朝落败就要寻死觅活,为君子,不堪受辱,以死明志。那固然为世人所称赞,可那也是最傻的一条路,若还能看见半点儿希望,那就算别人要你死,你也得咬着牙活下去。志气傲骨,那都是撑面子的。被人一次次按进泥里还能爬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君子。你们两个的路还长,总有一日……能走到人前去,人人提起,都要敬重。”
林瑔强压住心底的酸涩,低低应了声:“嗯,清尘谨遵先生教诲!”
苏珏沉默半晌,才道:“子卿……谨遵先生教诲!”
楚知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这两个孩子既叫他一声先生,那到了,他总要教他们些真正能影响一辈子、有用的东西。
“我这一生都在京城,没去过什麽别的地方。等我死后,也做一捧灰吧,一半留在京城,说落叶归根;另一半就撒了,随风散了,我也好去看看,京城繁华地之外的锦绣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