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发出去,就犹如一篇宣战的檄文,一块石头掉进水里,怎么会没有涟漪?哪怕是泛泛之交如张卿子,也要追着车跑几步,对顾眉生发出警告。更何况是亲友了?
就算杨爱等人,之前也不知情,但文章见报之后,都是立刻赶来寻找窦湄,询问底里、出谋划策,李玉照派人送信而不是亲自过来,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也不能说她不够朋友——她的态度是明确的,倘若沈家要危害诸女的安全了,那她也不会坐视,定然为朋友奔走声张。但倘若还没到这一步,只是政治上的互相攻讦,那么,她是没有兴趣掺和进来的。
就算是青梅竹马的至交好友,一旦说到利益和理想,也还是会轻易分出参差,一致者自然越走越近,参差者,情分还在,但交集就没那么多了。顾眉生想的,还是尽可能地把每份力量都用上:李玉照不愿掺和进来也很能理解,那就请她代为运转几家生意,侧面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为她把钱袋子交给董惜白,这不算什么难事,李玉照当还是能做到的。
有了笔杆子、钱袋子,印刷机印出来的报纸,用话本的口气说起来,一间宗门的底子这就搭起来了。如此,才是个做正事的样子。今时今日,已经没有人能凭一根笔就斗倒一个家族乃至一党了,想要对抗一个枝繁叶茂通天彻地的大家族大势力,就得把自己的台子也搭起来——也唯有你自己有点样子出来了,旁人才会把你当个人物,正眼看待,和你谈联手,结盟的事情。
而等到盟约缔结,大家呼应发力,动摇沈主编的权威,到她最后下台,乃至于当时因她而从此业的人,逐渐淡出,被一批新人填上……连头带尾不得小十年的功夫?那还都是快的!
顾眉生预计之中,窦湄发文,不过是走出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董惜白发话本子,把《羊城小报》的销量往上提一提,之后再来谈谈《买活周报》之落伍的地方,这大概就要间隔了两三个月,这篇文章,如果能在民间激起一定的回响,而不像是头篇战书一样寂然无声,这就算是极大的进步了。半年之后,如果《衣食住行》的张利青主编,能和她们见上一面,一切才算是走上了正轨呢。
她这里,预计一个月之后,就要出发去欧罗巴了,注定无法见到进展,这种事也不可能通过电报传递,因而一旦离港,就只能等回来再见真章。便是这一个月,其实也还相当忙碌,有很多课程要继续上,行囊也需要打点。这才是她的正事,余下的事情,便是再关心也只能排在后头。
她回到羊城港的消息,一旦传出,又有很多原来名士朋友,借着给她践行,明里暗里都在打听窦湄的事情,有些人,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似乎是极热心地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呢。
这些人固然也是一时之选,但在顾眉生看来,文艺上的才华,和政治上的眼光这完全是两回事。以政治上来说,能做盟友而不是拖后腿的,实在没有几个,因此,不论是什么冒辟疆、侯朝宗等人,不论他们搞的新道德运动,有多少声浪,顾眉生也只做不知,砌词敷衍,众人见不能从她这里得到口风,也只得悻悻散去,至于他们见了沈编辑的亲眷又是什么说辞,顾眉生也就懒得过问了。
虽然择友挑剔,但要说她目无余子,那也不至于,只是能入她的法眼者不多罢了。这一日顾眉生去老师家中赴宴时,却也见到了让她肃然起敬的老前辈——这宴席的主人龚半亩,是买活大学美术系的教师,顾眉生曾师从他学过一段时日的画,这位老师是一向不过问任何政治的,这几年来,钻研折衷油画,赚得盆满钵满,整个人都富态起来,乐呵呵地把她引到席前,笑道,“眉生,你好大的面子,连一向事务繁忙的张君子,一说要给你送行,都被我请来了!”
“张大师!”顾眉生哪怕自视甚高,此时一见到张天如,也不由得立时站直了身姿,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由衷地道,“有幸请了您的大驾,眉生不胜惶恐,心中实在有极多的疑问,想要向您请教呢!”
她和眼前这短发壮汉对视了一眼,心道,“张大师是越来越健壮了,瞧着简直不像书生,有……有孔子之风。”
她的一点腹诽,张天如自然不知,他倒也不装傻,声若洪钟地笑了起来,“客气,客气,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下一代人才济济,也令老夫自愧不如,今日,一个是给你送行,另一个也是心痒难耐,忍不住出关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这话说得,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的意思,两人仿佛是对着打哑谜,对时事略不关心的人,难免摸不着头脑。可当事人却是有会于心,彼此相视一笑,默契自生。
顾眉生忖道,“此老近年来专注于立法,我还当他是转了性子,却没想到还是这样喜事……这惜白所说的精神纵火犯重出江湖,似乎已经有点儿想下场了——事情,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255章张天如老而弥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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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顾眉生等人的年纪,这张天如纵横捭阖,舌战群儒,大出风头,树敌无数,乃至于居处常年备着石锁、木棍等物事,防备着哪一天自己被人套了麻袋痛打的时候,她们都还尚且不晓事呢,对这位前辈的轶事,多是长大后听人转述。那时候,张天如早就转移重心,往立法方向去发展了,其人也因此深居简出,很少在文人交际的场所露面,竟有些神秘起来——
这立法会议,二十年来,一个接着一个,竟是没有停歇过的,各个领域的专家,流水一样地换,却唯独只有法律专家,是一个会议也缺不了,必须位列其中,而且,立法期间,纪律上也有严格的管制,是不允许随便外出的。
据说无聊的时候,除了看书、健身之外,竟无别的娱乐,也因此,张君子每每在一部新法草稿递交之后,再次露面,身上的腱子肉都会更加醒目——这也让他于交际场上,更加是一呼百应,几乎没有人敢于和他顶嘴。
甚至很多从前在儒、买论战时,和他结仇的儒生,见了真人之后,先看看那体格子,再看看那行走间不经意跳动着的肌肉,却也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天一先生’,平时口里议论着的‘张犬’,竟像是不知不觉被他们给吞到了肚子里去,要等到彼此分开一段时间,安顿了惊魂之后,才会重新再吐出来呢。
顾眉生见到张天如的次数,不算是很多,也就是在几次茶话会上,远远地见到人,并被长辈带着去打个招呼而已,虽然都是文士,但各自擅长的方向不同,顾眉生肯定是和钱受之这样,诗画双绝的大才子走得更近一些,张天如这样的刑名大家,和她这个画家,也没有什么多的话说——且此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几乎从不为美色所动,顾眉生几个好处,都和他没有关系,从前相逢陌路,也是正常,也就是如今,她背后有了一支惹事的势力,张天如这才和她亲近了起来。
——要说起来,张大师这一点,也是异数,他今年都是望五十的年纪了,却依旧没有成亲。在买地的头面人物中,这是很少见的。和他同一批的名士,比如张宗子等人,虽然也是晚婚,但在朝廷发布文章,给立了一个模子之后,却也立刻响应号召。物色了一个典型的妻子,缔结了一个典型的婚约——
张宗子是采风使,传媒口的人,在这件事上,自然是非常注意的。
而他们之后的又一代名士,如冒辟疆、侯朝宗,这些‘新道德’的倡导者,也是如此,但凡是政治人物,不论身上有没有领着实职,肯定都要用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否则,对景儿就是严重的把柄。
可张天如呢,却是始终形单影只,哪怕也不乏有友人为他热心介绍,但都被张天如回绝了,此人身边,既没有红袖添香,也没有娈童契弟,居然就是特立独行,独身到了现在。
有很多人都暗中编排,说他对六姐一见钟情,既然不能被选为王夫,就干脆终身不娶……这传闻的真假,顾眉生是不知道的,但她听龚半亩说过,张天如始终不成亲,是因为平时非常忙碌,经年累月的出差在外开立法会议,有家没家,区别不大,再加上他是个倔驴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既然人人都跟着衙门的指引成亲,他就觉得这样做格外庸俗,也和六姐斗上气了——你有本事就别提升我,下回立法也别找我了,那我还多些时间,重新写点什么政论时评文章呢!
只能说,这有本事的人,行事就是硬气。顾眉生隐约听说,不单单是张天如一人这么杠着,便是买地的高官中,也有若干是始终没有成亲,置六姐表率于不顾的。譬如——这也只是传闻,情报局长王无名,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不过,到了他们那个份上,提无可提,是否符合规范,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按顾眉生的年纪来说,除非她在去欧罗巴的路上成婚,否则注定也是被耽搁了的,原本,无心仕途的时候,她可不会管这么多,自以为成亲生子,并非她一生必做的事情,若是遇到可心的,起了兴致倒也无妨,若是没有缘分,也不急于一时。
可没想到,在青春的尾巴上,突然改了念头,却又来不及弥补这个软肋了,因此,便不说吴香儿等人之事,她也是有疑惑想向张天如讨教的,这席间耐着性子,陪老师和一群师兄妹,寒暄赏画,又说起了近日在东区大礼堂新兴的一副大壁画:这也是这些年来,城里的一个新风潮。概因现在买地是不作兴寺庙的,原来的一些寺庙,就算没有完全荒废,因为不得接纳信众捐款,僧人的生活都成问题,也逐渐式微,于是每个区乃至每个街道内,戏台、考试堂、礼堂,也就成为了百姓无事聚集的所在了。
这些建筑,在小地方,往往合而为一,一个大院子,考试的时候桌子一搬,现成的大考场,到了吃团年饭的时候,邻里之间,圆桌围坐,热闹非凡。而大院子里往往也有三面凸出的戏台,平时戏班子来唱新戏,说相声,读报纸,免费的扫盲班等等,都在上头完成——也就只有在羊城港这样的大城市,会按照功能,细分为不同的建筑。
而且,常年在此的居民,也愿意出一点钱财来,又有商家乐捐,本里坊的富户补足差额——请画师来做上五彩斑斓的壁画,似乎是用来弥补一种审美上的遗憾:本来么,这种金碧辉煌的建筑,都是在寺庙里见到的。不论是描金壁画、名家泥塑,还是那生动的壁画故事,也都是平时小民们闲下来了,东游西逛时,很难得亲眼所见的视觉享受。
只是,如今寺庙式微,也有数十年没见到这些东西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有些怀念,倘若是出一点钱,能在自己里坊里搞出一点动静来,他们也觉得是很合适的:从前把钱给姑子和尚,也就是图个心安,算是做了功德,那时候还是大把大把的给钱呢。
现在,捐是又少一点,也影响不了生活。而如果是装饰学校、戏台什么的,大家也有一种做了功德的满足感,毕竟,帮衬读书这自古以来都是大好事,甚至比装修寺庙,在旧道德上还更要占有一些优势呢。
也是因此,里坊但凡有这个念头,都是会先装潢学校,因此,油画师在羊城港就格外受到欢迎了,毕竟,他们的作画,栩栩如生看起来特别逼真,尤其是人面,要比以前画壁上那神佛的模样,要好认得多了。每回出钱格外多的人,还能在壁画里混上一两张面孔——那看那路人里有几个描绘得特别细致清秀的就知道了,这准是都给画师嘱咐过的。
平时小里坊的壁画,找的画师也是良莠不齐,当然也请不动龚半亩和他的学生们,但大礼堂就不同了,所谓的东区,就是如今人们叫做钱区的钱街周围,以及城东一道划并的一个区。理所当然,本区的所有建筑都是气派非凡,那大礼堂几乎赶得上小县城的整个衙门了,其中的壁画,由各住户慷慨解囊,也是请了龚半亩本人前去主持打底,好几个已经毕业了的画师,也被聘去绘制,已经画了有一年多了,才堪堪画到一半,龚半亩这里每每聚会,自然少不得谈论此事了。
顾眉生倘若不是去做了生意,恐怕也会参与到这壁画的绘制中来——这个壁画,是以第一届大博览会为主题,要以《清明上河图》作为模范,画出当日的盛况来,以连幅壁画,展现大博览会若干为人称道的展区。
其中很多人脸,都是采用的仙画照片打样——全是有缘分拍下仙画的住户,以各种途径求来了彩色照片,要求在画中呈现出自己的脸来,最次也都是拍过那土制相片的,虽然是黑白,但用来给油画参照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