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你是不知道,为了在这油画内,能占个醒目的位置,穿一身华服,不但加倍捐钱,还要给我们塞银子,我们都说了,每个人画什么脸,都是老师定的……”
“这些捐献,再画两个大礼堂都够了!居委会说要拿这笔钱翻修一下河边的清水漫道和栏杆……这东区就是好啊,钱街有钱,其余住户也跟着沾光,就不知道,被别区百姓知道,是不是又要弄出个劳什子油画宣言了……”
既然是她的送行宴,大家也都争相和她闲聊,顾眉生含笑应着,见张天如只听不说,隐隐有些无聊,便觑了个空,给他使了个眼色,托故走到院子里一株盆景罗汉松旁,过了不久,见张天如行来,便又行一礼,口称先生,说有事想向他请教,可否隔日携姐妹登门造访。
张天如却也不造作,摇头道,“不必了,就在此说几句话吧!你也当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本不该再胡乱插手进报刊口的事情来——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儒学一倒,和我辩驳之人没有了。我张犬这条走狗,也就被牵到新的大门口去喽。”
虽说早已是开宗立派的大师,但这位长者自嘲起来竟是丝毫都没有架子,顾眉生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张天如也不介意,只道,“六姐这是烦我老搅事儿,我也知道,可她烦归烦,我该怎么样还要怎么样——你们的行为,很对我胃口,怎么样我也要和你们来说几句话的!
哼,在我预算之中,如你们这样的少年才女,早该现身了——只是其余人无胆,这才等到今日。嘿嘿,我看那沈曼君,早就不耐烦了,倘我是个女子,早就发力把她弄下来!奈何天生我是个男人,走不到那一步去,故而容她多安睡了这些年!”
说到这里,也是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自悲身世——倘若张天如是个女子,没准还真不说会不会被他混上周报主编的职位,只奈何他是男人,这个职位,对性别的要求几乎是半公开,故而他也只能抱憾了。
顾眉生心道,“这张大叔可真是……心无旁骛,一辈子唯有搅事……六姐,六姐把他放到立法上去,倒真是明智之举,若是让此人留在舆论场中,以他不甘寂寞的性子,这些年来,官场势必不能如此安稳,而前些年,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个稳字。”
如果让黎蔷遇到了张天如,又受了赏识被收为徒弟,那会闹出什么样的动静,顾眉生简直不敢想了。至少在她来说,可是不敢让这两人见面,她也不敢接张天如的话,去臧否沈主编的为人,只道,“要说这些,我那妹妹也不敢想,只是不平则鸣,有话便说。她到底年少,不是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也是一时热血上头,便把这所见之荒谬事给道破了。
只是,我们不比别人,在羊城港没有根基,话说出口,一时痛快,如今她们却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又是害怕遭到打击报复,也不知道何人可以相帮,何人需要小心,还请张师指点迷津呢!”
这话说得便很有讲究了,又点出了窦湄并非一人,自也有一个小派系在,并非无人可用,又说到了不知何人可帮,这是在请张天如帮忙牵线。张天如点了点她,笑道,“可惜了,你要去欧罗巴了,否则,若你留下,有人主持大局,只怕那沈曼君的胜算又少了两分喽。”
因欣然道,“你要找狗头军师,寻我没错,只要你敢,什么样的计策,我这里都有,我且问你,小顾,你是要速胜之法呢,还是要那稳扎稳打,耗时长久的鏖战之法?这两个锦囊,我是都备上了,就看你要哪个吧。”
还整上锦囊妙计了?顾眉生有些啼笑皆非,却也知道张天如的确不好介入此事过深了,在无法长时间对话的情况下,以书信交流也是无奈之举,因毫不考虑地答道,“速胜往往患在远端,我们姐妹俯仰无愧天地,只从直中取,不论胜负,我选大道。”
张天如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撇了撇嘴,道,“正道中人,无趣——不过,你这话也不无道理,你们姐妹一无所有,只得一个理字,那么唯有占定了它,刚才有一线胜机。”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当真丢给顾眉生,道,“既走正道,这些便都是你们可放心结交的人选,这里也有不少是我的政敌,你们相谈时,可不要把我漏了出来,否则,对你们姐妹反而不利!”
也不等顾眉生拜谢,挥了挥手,便兀自大步离去,居然也不入屋向主人告别,而是就这样走了!顾眉生捏着锦囊,看着他的背影,也是目瞪口呆,暗想道,“这张大师,真是特立独行,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犹然如此,真不知道彼辈年少轻狂时,又当是多么狷介了……”
不过,这锦囊对她们来说,的确又是很宝贵的财富:对她们这些政坛里毫无根基的人来说,其实的确最难的就是看清前路,在各式各样前来结交的人中,选择可靠的盟友——对一个人的人品,要得出结论,非得做长期的观察不可。顾眉生等人又没有家人可以四处打探,也没有多年的家族至交可以托付,在人际关系上,的确一片茫然,除了按理可以绝对信任的张利青主编之外,焉知对面是敌是友?
有了张天如多年来冷眼观察,所得的一份名录,方向就明确得多了。以此人之刻薄,能入他法眼者,必然有过人之处——对顾眉生等人来说,她们要寻找的是有理想、有能力的人,至于理想是否完全一致,那都无需太过苛求了。
张天如的这份名单,恰恰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她捻着锦囊,在原地站了一会,望着那健硕的青衣背影迅速消失,忽然兴起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暗想道:“如此好斗而又如此好生是非者,十来年间却是潜心修法,固然如今也是名利双收,可我却很想知道,这张先生自己看来,他算不算是顺心遂意?”
“以张先生的生平来说,入买之后,可谓是一全人生夙愿,他父族早已分家零落,张大师已经报了大仇,年轻时舌战群儒,何等意气风发。倘若时间就定格在该处,当称完满,只是那之后,固然不能说是落魄潦倒,却也似乎和他的本性大为不符。完全是按照六姐的需要,去到另一个圈子里去了。
我等还在为理想夙愿而奋斗的时候,本也不当想得太多,可见了张先生,却总禁不住兴起这样的念头——理想实现之后,人生又当如何,张先生在那之后的日子,过得……可还快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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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6章精神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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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精神纵火犯,在一次成功的纵火之后,会是怎样一种感受?顾眉生是捉摸不透的——当然,从黎蔷的表现来看,至少前几次的风波,尚且还不能完全满足她的胃口。这大概是因为乱子还不够大,而她也没有从中得到极大的好处之故。
像张天如这样,已经功成名就之人,从报刊界出来,调任到法律界去,在很多人来看,是一次成功的调任,一般人自然以为,他是心满意足,不假外求了,也就只有顾眉生会犯这个嘀咕了——夙愿实现了,然后呢?这就快活满足了么?
虽然和张君子,也只有数面之缘,但不知为何,她有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张天如也不算是纯粹的幸福,他内心深处,大约仍然有什么伤痕,是依旧没有愈合的。也是这样的伤痕,令他始终没有成亲的打算。
而这感受,也难免让她有一丝说不出的怅惘,顾眉生不怕看到旁人的成功,她大约不愿看到的,是成功后依旧无法弥补的遗憾,人之一生,大概总有力所不能及的不完满之处,最终也只能学会接受——这样的思想,是如今正奋起拼搏的她,本能地有些反感的。
然而,即便顶峰的景色,并不完美,还在山脚下的人,也不能因此就不往上爬了。她也是天生意志极坚之人,不过是片刻怅惘,便不再以此为念,而是回去把锦囊交给吴香儿与窦湄,道,“你们外出交际时,遇到这些名士,当可多加结交。这其中也有些不在本地的,不知是否会写信来,还是暂且不知道羊城港这么个小小风波。”
《羊城小报》,影响力必然是有限的,想要让报纸流传出羊城港之外,哪怕是《艇仔粥倡议》,都力有未逮——说到底,艇仔粥倡议,无非也就是表现了羊城港百姓对治安的不满而已,比起外地州县各自的矛盾,这样幸福的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就如同东区的百姓,抱怨清水漫道的石子水泥,经过水泼比之前要滑,那你让别区那些还没修起水泥堤岸的百姓,听了该怎么想?那些水泥路都很困难的州县百姓呢,又怎么会附和?
除非是精彩的话本,又或者是耸动的独家新闻,这才会让报纸往外传播,一篇抨击买活周报的文章,对民间来说,就犹如不存在。生活在外地的那些名士,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才是合理的。或有亲友写信带了一笔,也只是大概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而已,要说仔细研读文章,那可能性就很小了。
张天如这份名单,其实是针对未来三数年的准备:如今窦湄出了第一招,还在等对方的反应,只有这样,双方你来我往,纷争逐步升级,而且始终不得调解,影响这才会逐渐扩散,到了那时候,那些远在外地的游历的什么黄德冰、顾绛等有名望,有旧学背景的名士,大概才会参与进来,有和众人进一步攀谈结交的可能。
自从窦湄发了那篇文章以来,众女也是外松内紧,看似一切如常,其实也都在等待对方的反应,做好了应对明枪暗箭的准备。但忽忽已是一个多月过去,众人的生活一片寂静,窦湄还是照常作画,本来订好了要买的东家,也没有什么异动,而吴香儿也不曾接到意料之外的调令,又或者是受到上级的暗示,让她去约束一下《羊城小报》,以及窦湄的言行。
至于说杨爱、卞赛儿姐妹,虽然此前在工作中,也经常有人向她们打听此事,并好意劝告,但敷衍之后,后续也就没了音信。顾眉生本来预料,沈家为了展现风范,或许会主动请人做中,试图调解。却不想,连这‘先礼后兵’的‘先礼’,都是没有,不但沈主编若无其事,好像对这篇文章一无所知,便是沈家的嫡系后辈,譬如现在主管万国报纸的叶昭齐,也没有在《万国报纸》上,驳斥这些说法。
自然,以《羊城小报》和窦湄的地位,在《万国报纸》这样等级的报纸上,刊登回应,那其实是给她们脸,帮她们抬身价了。以沈氏之智,当不至于坠入这样浅显的圈套。但羊城港有些名号的报纸,怎么都有数十份,其中一多半的主编和沈家沾亲带故,这说法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本来如今很多行当,就是有乡党盘踞的,一个人闯荡开了,带挈同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吴江的读书人,因为沈家先在《周报》上闯出了名号,又兴办了戏社,于是也纷纷从事这一行,又有什么不对呢?就算没有什么别的好处,办报的时候,遇到烦难,往沈家坐坐,听听指点,这就是千金难买的智慧啊。
这样的乡党势力,对于维护魁首,其团结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哪怕平时互相看不顺眼,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必定抱团群起而攻之,顾眉生都做好了准备,迎接多家报纸,同时驳斥《小报》的盛况,或者还会有一些人,揪着《小报》平时留下的小尾巴大肆攻讦,非得让《小报》不敢再涉足此事不可。
可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一篇文章也没有,顾眉生便知道,这肯定是沈家在背地里打了招呼,不让这些人出声。否则,哪怕是为了讨好老师、同乡,也该有些钻营的人出声的,怎会和如今一般,装聋作哑,犹如未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