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报纸,写文章,那不用说,最是尊重作者,作者怎么写的,编辑一个字也不改,直接就发!若是那精细的版画,我们也能印得非常好,任由作者发挥不说,我们找的印厂——这个您放心,也是如今羊城港最好的,和周报用的就是一家!什么版画都能印出神韵,您姐妹,不论是发文章、发话本也好,有了版画想要刊印也好,都找小黎就行!润笔那都是好商量的——小黎,给窦姑娘都按王秀才一等算!”
“是是,姐姐们,我们报纸是小本,自不能和买活周报相比,但也是拿出最大诚意了。这王秀才的润笔,千字一两,一期两千字,一个月四期,这就是八两银子,这润笔就是在《衣食住行》、《曲坛文事》这些报纸来看,也都不低了!”
的确,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是八两银子,要不说写话本来钱快呢?虽说窦湄诸女显然并不差钱,但也还是颇为愉快,抿嘴谢过了蔡金儿的诚意,也是笑道,“蔡东家气魄过人,是个爽快人物,我们姐妹日后还要请您多照拂了。惜白有个话本,也在酝酿之中,到时候,少不得请您们这里提前腾出半年来。”
虽然衙门做事的那个人没来,且蔡金儿也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这人具体是谁。但她也懒得深究,反正,之前黎蔷所说的好处,现在的确是来了——当时黎蔷就和她说了,这篇文章在衙门里有支持者,报纸不会因为这文章,被衙门找麻烦,这个看来是真的。
而且黎蔷还说,这文章发出去,没带动销量,没有什么反响不要紧,却是能吸引来若干有名的作者,在小报上发表话本——这董惜白就是请都请不来的名家,虽然说,如今市面上许久也没有二十多年前那样,一鸣惊人、大街小巷都在传阅的名文名篇了,但如今识字的人也多了太多,只要有数千新读者喜欢某个故事,也足够《小报》得利了。更重要的是,董惜白等人的文字,都很有水准,也有助于《小报》提升一下自己的定位。
今日,董惜白竟真被黎蔷请来了,蔡金儿便觉得黎蔷先斩后奏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去计较,甚至可以说做得很对——要她给奖金,现在还没看到好处,她是有些舍不得的,因此并未吐口,只是好话说了许多,对着众女,把黎蔷夸得天花乱坠,好像她就是下一任主编一般。顾眉生三女,都只是含笑听着,又时常举杯来敬,因为她们彼此并不敬酒,都来敬蔡金儿,不久她就喝得大醉,被黎蔷扶着上车离去,饭局也就此散了。
“你们看这两人如何?”
待两人走了,窦湄、董惜白和顾眉生三人,也到了顾眉生的别庄,整衣吃茶,而休沐的吴香儿也赶到时,顾眉生方才问道,“这蔡金儿倒不必说了,草包一个,才智很低下,也谈不上人品,黎蔷此女,你们觉得怎样,可看清了她的成色没有?”
此事,的确关系到双方的合作能够持续多久,吴香儿也对这两人颇为好奇,闻言便目注众人,窦湄想了想,先道,“我看此女,是个心大的,且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个无风三尺浪的是非人,倒并非我辈中人。眉生、惜白,你们觉得,我这判词,下得如何?”
董惜白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就挺中肯,要我说么……这黎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第1253章琼州黎女
“想起谁?说来,她姓黎,似乎也应该是福建道、两广道人士,倒是没有听说吴江那里有什么黎姓的人家,又或者说,有什么黎姓的文人官宦。要说这是谁家的后人,大概提不上吧?”
“不是说长得像,是说做派像。”
董惜白也是笑了,“不都说了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怎么回事,我一说像谁,就想到祖上去了。这可是敏朝旧风,咱们买地可不作兴哈,尤其是你,香儿,回去仔细反省去。”
她惯爱和吴香儿斗嘴,此时两人也是逗趣了一回,吴香儿方才介绍起这黎蔷的背景——她是最先注意到黎蔷的人,对此人的来历,肯定是打听过的,这才会让窦湄去寻人,只是因为身份,不便相见,没和黎蔷当面说过话而已。
“这个人的籍贯是有些冷僻的——这是个琼州女子,家里的确没有什么提得上的亲戚,几乎全都是渔民、棉农和胶农——”
“琼州人?”
“这可是少见了,这么说,她的黎姓是土番黎了?这是没有看出来的,一般黎族女子,肤色都是黧黑——这个字就是从黎人来的,也有一点儿蔑视的味道,就可见他们的肤色多么的黝黑了,而且据我所知,黎族土番还有断发纹身的规矩,我看她汉话说得很好,肤色也比较白皙,除了身量不高之外,倒没有什么土番的味道呢。”
就从这一字一句,就可见到,这些小姐妹的旧学造诣有多么深厚了,吴香儿道,“是吧,她的出身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文书上是这么写的,她是住在沿海的黎人渔民之后,已经染了一些汉俗,大概是因此便没有纹身了,从小便被一户汉人豪商挑选着去做了婢女,故而汉话也说得很好。”
“她年岁不大,这么说,应当是很小就被挑进府中了?”
“是,大概七八岁上,就已经入府了,没有两年,琼州便被我们买活军取去了。黎蔷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府里被解脱了出来,不过,她父亲出海打鱼没有回来,后来不久母亲就改嫁了,已经联系不上,族人呢,当时也都是养活自己都困难,问她就去了孤儿院。”
吴香儿解释道,“这些都是写在编辑的人事档案里的,羊城港的报纸,凡是聘用编辑,都要把人事档案拿到我们办公室来归档,如果在报纸上的文章,没有归档过的编辑负责,那就要罚主编和报纸东家了。”
几人这才恍然,也不由得感慨道,“这个小黎,虽然文采大概平平,但是个灵活人物,不可小瞧了。能从琼州童奴,来到羊城港安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事情。”
“确实,主要她学历也是普通,纯粹靠的是本人会来事,会钻营,虽然没有做生意的才能,但如今接连搞了两个大新闻出来,也可见到她的胆魄了。”
董惜白也是好奇道,“就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琼州岛挣扎到羊城港来的,琼州那边应该也有报纸,一般人就算再有野心,能在琼州挣扎出一份前程来,大概也就心满意足了,她竟还来了羊城港,说她心大,敢想敢拼,当真是半点不假。”
“她们黎族的女娘,素来便是如此的——你们或许不知道,毕竟那是个穷地方,现在也只是务农,也就是这些年大迁徙的时候,被安顿了许多流民过去,这才有了点开发起来的势头。”
几姐妹各有专精,也都是见闻广博之辈,坐在一起聊天,彼此都经常有查缺补漏、增长见闻的感觉,这不是,说到琼州岛,顾眉生就有话说了,因为她亲自去游历过。
“其实,琼州是整个江南乃至南洋,移风易俗做得最好的地区,而且虽然是土番,但融入我们买地风俗的速度非常快。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大范围崇拜知识教的土番地聚居区,知识教在琼州几乎没有什么人信,这一点甚至要胜过彩云道……怎么样,没想到吧?
琼州的土番女娘,几乎都是天生按着我们买地女娘的标准长的,除了身高实在没办法之外,别的什么都是几乎一样——本来就是短发,也不裹足,女子地位高,不落夫家,死后归葬回娘家去,很多五指山腹地的部族,首领都是女子,乃至是归家的寡妇,遇到事情,都先请妇女出面调解……除了平时的迷信禁忌也比较多之外,你说这些风俗,是否和买地提倡的有很多近似之处?”
“甚至,就是买地这里,一切土地都由六姐所有,六姐来分配租赁给个人,收取地租,不允许转租的规矩,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因为这种一部分公有,一部分私人耕种的制度,就正是土番黎人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在五指山内,依然也还是按着这个规矩行事的。
只有那些沿海的州县,有了汉人杂居,这才和敏朝一样,有地主、渔主等等,利用生产资料来收取高额租金,压榨佃户。血统纯正的黎人,对于这种行生产形式,都是深恶痛绝,因而,我们买活军收下了广府道之后,只是用很少一部分力量,便轻易得到了黎人的信任。
本来对汉人非常防备的五指山黎人,一旦下到县城里来,见到了我们在县城里推行的种种规矩,所有头人,都再没有提防、敌对的,全都当场跪拜,认买活军为主,和所有别处的番族都是不同,可说是兵不血刃,就把买地的规矩,推行到了最犄角旮旯的山区里去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就是在如今,经过了客户之乱后的清洗,对闽西广北山区番族的笼络等等……这些地方按道理已经没有什么旧式风俗的残余了吧?可你在一些经过打散混居的汉人村落,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旧式文化,相当顽固的残留,以及我们统治那种很无奈的没法下沉的感觉。
还是有很多人不会说官话,也不怎么认可买地的规矩,你会有一种感觉,这些人,是拿他们没有办法的,只能等着他们死绝了,旧式的影响才会结束。”
但在琼州,事情就不一样了,琼州的黎人,从五指山内到海边,全都是把自己当成了买地黎人,对六姐忠心耿耿,甚至不屑于去信仰知识教。他们也自诩为六姐最眷顾的番族之一,和外界的交往,一反从前,非常的活跃。这一切都是因为彼此之间,不但利益完全一致,而且风俗极其相似,连生产制度都很一样,买活军推广的那一套,恰恰代表了黎人正在逐渐失落的,同时也非常向往的‘祖上’。
如此,在最初血洗了沿海州县中,那些罪行累累、压迫勒索的汉、黎二族地主,对这些人加以残酷的惩戒之后,黎人便以非常强烈的热情,拥抱了买活军给予的一切。如今,哪怕是五指山最深处的部落,也都有人会说汉话,而且对买人相当的友好——见到束发汉人,黎人把他们当成是负隅顽抗的敏人余孽的话,立刻就是另一番脸色,但倘若是买人,走到哪里,都会被当成贵客,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自然,他们的生活也有了极大的改观,因为官民、汉番之间,彼此信任,黎女学得非常的用心,而且她们本来也是心灵手巧,善于纺织的,也有种棉花的经验——你们可知道,南松时,有个出名的织女黄道婆,我们从小也曾听过她的传说,都叫她‘织女星’的,那就是从黎人这里学来的手艺。
松江一地的纺织业,就是黄道婆归乡后,得到点化而繁荣起来的。这些黎人,尤其是在崖州一带的老熟黎部落,也还有很多老人,记得黄道婆的名字。我们买地这里,松江县衙特意每年馈赠物资,送来‘谢师礼’,表示松江人没有忘却黎人授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