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还没说完,听到门口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大家都住了嘴,各自假装忙碌起来,果然,一个有些丰满的中年女子,很快就昂首阔步走进了院子,她犹如斗胜的公鸡一般,红光满面颇为得意,站在院子里,往四面环顾了一圈,扬声问道,“小黎呢?小黎来了没有?”
“她去王秀才家催稿了,东家。”
屋内众人忙回了一句,东家点了点头,竟也不生气,而是念叨了一句,“倒是勤勉,我还说拿我的马车把她带过去呢——看来只好餐馆见了——”
又四处张罗安顿了一番,这才噔噔噔又快步出了院子,她一走,大家又活跃起来,彼此努嘴使眼色:“看来中午是约了饭局啊?”
“瞧东家今日这春风得意的样子——你刚还说,东家怎么被小黎哄过去的,如今还有什么疑问?那窦女史,不过是个画家,文章做得再好,也没这个份量,她背后恐怕还有人!
小黎之前当就是和她透过一些底,今日,是背后的靠山愿意拨冗接见,让东家攀点交情,她才这样着意打扮吧——倒是又让她得了意了!”
很显然,东家在才干上,并不足以压制住这些编辑们,因而他们对《羊城小报》的发展,以及东家可以得到的好处,多少有些酸意,但也只能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如此……如此也好,东家吃了大头,我们也跟着喝点汤吧,报纸好了,我们或许也能加些薪水……
哼,就是这东家,虽然庸俗可恶,但却也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运气,如此唯利是图之辈,竟也让她攀上关系。这《羊城小报》,眼看着或许就要好起来了,她一个猪脑子,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因为够笨,就得了这样的好处,也的确是叫人很难不觉得不公平……”
第1252章蔡金儿自鸣得意
这些编辑,背后怎么议论她的,《羊城小报》的东家蔡金儿,自然是不知晓的,就算知晓了,也未必在意。这会儿,她脸上正带着舒心的笑容,殷勤地起身给对席的顾眉生斟酒那。
“久仰顾姑娘的大名,可是总算有幸相识了,想和您请教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您的生意做得这么大,让我是羡慕不已啊!说来惭愧,我这一辈子也就是在书坊打转,也不是不想做别的营生,可隔行如隔山,本钱也不多,实在是怕蚀了本!”
“蔡老板客气了!您这《羊城小报》,每期发行量,在咱们本地也是首屈一指,有这样的能为,您做什么事不成,这样说,倒是让我惶恐……”
自古以来,凡是在文人雅士之中能营造出名声来的,不论是才子还是才女,那诗词歌赋才华横溢之余,为人也往往旷达风趣,言谈间容易出彩。因为这文人雅会,交际饮酒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顾眉生姐妹等,对于这种应酬的场面也并不陌生,就是蔡金儿,虽然和她们并不相识,但作为报纸的东家,也没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大家都熟知交际时的规矩,寒暄了几句,便立刻熟稔了起来,又说起了几人相识的缘由——蔡金儿容光焕发,拍着身边的黎蔷笑道,“说老实话,我这个人粗笨,没有主意,这事儿功劳还在小黎身上,要是我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将来,倘若我们报纸能有个什么发展,小黎功不可没!”
话虽如此,她却没和黎蔷许下什么诺言,顾眉生见了,便知道这老板大概是什么人了——虽然说许诺未必都能成真,可这样的时候都没句话,如何能不叫人心凉?她打量了黎蔷一眼,见黎蔷神色如常,还是笑嘻嘻的,心中便暗想道,“这个小黎,才是厉害人物,蔡老板如她自己所说,不过是占了出生早的便宜罢了,如她们这样,将来这个黎姑娘,迟早把她玩死。”
原来这蔡金儿,说她一辈子都在书坊打转,也不是假话——她们家里祖上是建阳的,自古以来,建阳那地方,田少树多,天然的就是造纸印书的好地方,因为也不能都靠种田过活,所以数百年来,都是民间书籍的重要生产地。
所谓‘建本’,几乎已经成为了私刻、民刻的代言词,建阳那地方的百姓,十成里大概有两三成都是从事相关的行业,为什么说福建道,尤其是闽北这里,文风很盛,百姓多识文断字,进士也多,这和建本都有分不开的关系。
蔡金儿这里,要说起来,还是松朝蔡京的后人,做这私刻书坊,已经数百年了。蔡金儿这一支也是如此,她们家有若干套祖上传下来的好雕版,都是四书五经集注,就靠这雕版,也是稳稳当当细水长流,养活了好几代人。
只是到了蔡金儿父母这一代,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买地的官版印刷业,骤然崛起,那官样的书籍,不但印刷质量极佳,而且价格甚至比建本还要低廉,这对于建本,本来就是一大打击,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买地是不读四书五经的,他们考学另有教材,这就等于是废掉了建阳这里大多数雕版的多半价值:要知道,时新的小说戏曲,卖气都是一阵一阵的,没有说五十年的话本,五十年后还能长卖的,可经书就不同了,开国时定下的版本,几百年也能一直沿用。所以哪怕是建本,也舍得给这种书做雕版。只有话本、时文选集,才用质量低劣的活字印刷。
这些科举书籍,最大的销路肯定还是在福建道以及临近的之江道。头几年,买活军崛起的时候,虽然就是在闽浙交界的北部起家,但因为没有卡住正常商贸,故而这些印坊的日子也还算是能过得下去,可没几年,买活军取了福建道之后,大家就觉得这生意不好做了。
虽然也还能把书运到外头去,但印量明显就没有从前高。更可虑的是,买地的教材是时常更改的,就是想要雕版私印,也没有意义。而其势头又很猛烈,就算在当时,还没有多少人觉得买活军会全取天下,但书商不能不考虑十年二十年后的将来——这可不是胡言乱语,一套精美的雕版,至少都要几年时间才能做好,要攒几套,可不就得小十年的功夫持续地花钱下去了?因此,书商必然是最有远虑的群体,尤其是雕版书商,都有极好的耐性,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时,建阳的书坊,也都是各有各的择选,有些是直接放弃了雕版,改为用活字去盗版当时买地流传出来,风靡一时的话本,赚一些快钱,也有的比较有胆量,想去搞一些合金活字来,从此就用精美活字,来印刷质量和买地书籍相差不多的各种教材,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买地的扫盲班教材都做。
当时还在继续搞雕版印老教材,或者投入巨资去做新雕版的,后来都陆续败得差不多了,也只有前两种算是活了下来。不过,要说日子过得多好,那也说不上:合金活字哪怕到现在,都是市面上搞不到的东西,非常的紧俏。只有买地的官样印刷厂能弄到,别说民间的书坊,就是海外的国家,想要买也是被回绝的。
所以,民间的印坊,迄今印刷质量仍然低劣,这就倒逼他们只能在内容上下功夫——如果和官方印一样的内容,他们的价格也没优势,质量更是远远不如,那根本就没人会买!
要说在内容上使些力气的话,那就可想而知,这些印坊都在印些什么了,必然都是不能见光的东西。虽然买地也没有明确的规定,说不允许印刷某种文章云云,但谁敢和衙门讲道理?自觉理亏的人,可是绝不敢在繁华城市里做这样的事情。多数都是藏到乡间山里,方便逃避盘查的地方去了。
虽然钱可能是没少赚,但长年累月在乡下猫着,浑身土味,这样的日子也绝说不上享福。因而,也有一些人选择进城谋生,或者自己在乡下,让家眷进城,尤其是让孩子来上学。这些人只要一说自己是在建阳搞书坊的,来历也就异常分明了——都知道这是在印什么的。就比如吴香儿,一听这蔡金儿的籍贯,就断言她必定是私刻书坊出身,也是羊城港那些泛滥的盗版书籍的来源。
这蔡金儿来羊城港,主要就是为了孩子读书的缘故。她和老家的亲人是否已经断了联系,还是说彼方依旧继续在做私刻版印刷,这大家就不知道了,反正明面上,她是单身前来,带了一笔本钱,来了之后,便仗着自己对印刷业的了解,开了一间报社,也就是《羊城小报》,也凭借着自己的籍贯,很顺利地找来了不少福建道的文人,把盘子给码了起来。
就是主编陈老,大概是为了考虑到吴江这边,在买地报业的巨大影响力,所以找了个脾气好的老书生来坐镇,抓些文法上的疏漏,其实没有什么实权。报纸的内容,还是蔡金儿做主,也就是一个目的——赚钱,只要是能把报纸卖出去,不要谈什么求真求实,什么耸动的新闻都敢编,倘若新闻消息,不能长期带动报纸的销量,那就从话本入手,总之,什么能卖钱,就做什么。
除了香艳小说是真的不敢过于露骨之外,其余什么恐怖奇情、奇幻修仙的故事,不管志趣多么低俗,《羊城小报》都是敢登的,也是因此,虽说名声不算好,但毕竟也是勉强站稳了脚跟,成为一张能稳定运营的本地小报。
不过,这和蔡金儿预料中的前景比,又有些不让人满意了:这报纸也就是不亏不赚罢了,莫说和买活周报比,就是和羊城港一些做得好的地方报纸比起来,不论是风评、定位还是收入,都是平平无奇,赶不上人家的零头。
想要赚得多,就得把每期的印量提上去,提上去之后大家欢喜,便连那话本作者的润笔也能相应增加,商家来刊登广告的版面费也会大增——如今,买活周报上已经很少有地方商家登广告了,每每广告、招商信息,都是小小的一版。
因为发行量巨大,刊登广告的费用也非常昂贵,对于规模没那么大的商家来说,还不如把广告刊登在本地报纸上,效果更好一些。如此这也直接养肥了各州县的本地报纸,促进了当地的办报热情,除了私人民办之外,很多衙门以各种原因而筹办的半官方报纸,现在也以雨后春笋之势在各地冒了出来。
蔡金儿想要多赚钱,原本是在话本质量上多用功夫,但这条路走得不是很通,因为知名的话本作家,往往都有长期合作的报纸和编辑,润笔费也收得很高,《小报》在这上头毫无优势——那陈老,只是个泥塑的佛像,虽然是吴江出身,可那些才子才女一个也不熟悉。出身福建道、建阳的编辑,在羊城港也没有什么人脉。
《小报》唯一一个比较有人惦记的话本连载,就是王秀才写的,这王秀才也是个奇人,五十多岁年纪了,没有成亲,性格古怪,就好写奇情诡谲的鬼故事,笔下鬼气森森,颇有一些能吓人的场面。也就是这个话本,吸引了一些固定的拥趸,把小报的发行量给稳住了。
但,任谁都能想到,鬼故事的爱好者毕竟只是少数,王秀才稳住了下限,想要再提销量还得找别的法子,这不是,黎蔷进来以后,就总是想办法折腾新闻,多少总能多卖一些报纸,因此,虽然她有许多毛病,但蔡金儿对她总是高看一眼。
在她搞出了《艇仔粥倡议》,让特刊发行量激增,蔡金儿大赚了一笔之后,更是把黎蔷看得如亲女儿一般。甚至是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也没有和她翻脸——这蔡金儿虽然是搞印刷的,但为人粗俗,思想也很简单,是唯利是图不知惧怕的人,她对于这个篓子的大小,其实是没有认识的,可能别人和她说,这事儿很大,她也就和黎蔷翻脸了。
可既然无人和她渲染,黎蔷又对她花言巧语,说这文章又不犯法,为何不能发,况且,这是衙门里有人授意,让她做的,必可保报纸无事,甚至还另有机遇云云,蔡金儿居然也就信了,这不是,等了一周多时间,果然没有任何祸事,而这里‘机遇’也对她递来请柬,她就立刻洋洋得意起来,对于黎蔷描绘的远景已经是信了十二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