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根本来讲,这是社会这个有机生命体,要排挤出还没有完全融入体内的器官,确保主体的生命力。到了那时候,你说,民间会区分什么是好洋番和坏洋番么?”
卢马姬望着史蜜思,认真地说,“或许也不会完全盲目,我认为,红圈学者,女洋番,教师,匠人,技工……这些中产阶级,倒是相对安全的,可最顶部和最底部的那些人,都该小心又小心。也理当对社会思潮更敏感,时时刻刻准备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
——从掌握的社会资源来看,您也算是顶部的一员了,可就如同我说的一样,史蜜思先生,您的政治素养,实在是匮乏得叫人伤心。你们这一批人——这一批靠着运气、武力和机灵,走到了如今位置的欧罗巴豪商,确实缺少了素质和自觉,而且还遗憾地没有自学的愿望,恕我直言,史蜜思先生,您的懒惰到最后,伤害得最深的其实还是您自己。”
史蜜思说不出话来了,毫无疑问,卢马姬的话,对他是非常陌生的,可让人害怕的是——这又不是一派胡言,在史蜜思听来,非常有道理,好像卢马姬是说出了,总结了他心底深处一些隐隐的,自己也表达不出来的忧虑,又对前景做了一种,让史蜜思凭借本能也觉得很可能会发生的预测,而这种预测,以及随之而来的,史蜜思对这种未来毫无准备的觉悟,无疑立刻就让他更加惊慌起来了。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突然间,一个汉人的典故,冒上了他的舌头,史蜜思禁不住喃喃自语,卢马姬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马姬先生,您说得有道理!事实上,您说得太有道理了——您的智慧让我赞叹!”
史蜜思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大声说,“的确,的确,眼下的风声只是有了一点儿变动,可智者却已经看到了接下来会遍布天空的乌云——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马姬先生,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仰仗您的指点,您怎么说我就准备怎么做!”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卢马姬反问,并且在史蜜思开腔之前,又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不,不要告诉我,你准备暗地里团结在羊城港的洋番,训练打手,做好和排番者战斗的准备——”
难道不是如此吗?史蜜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倒是没有经历过吕宋排华,不过,在欧罗巴大陆,对于某种人群的排挤,往往非常的血腥,而唯独的应对办法不就是纠结起足够的武力,保护自己和尽量多的积蓄,逃亡离去吗?
“那都是旧世界的老黄历了。”卢马姬不屑地评价,“武力对抗也是最下策的想法——事情还远远不到这一步,事实上,如果我们准备得当,或许永远也不会恶化到设想中最坏的那一步。
您虽然在羊城港生活了多年,但还没有完全转变脑子,成为真正的活死人那——你对知识,实在是太不敬畏了。史蜜思,有一点是我必须提出来批评你的,你没有培养出资助洋番求学的习惯,除了那些工科专业之外,你不愿在文科专业投资同乡,这是很短视的,因为真正的上层战争往往发生在政治、传媒、哲学和历史领域,不懂得投资这些领域的民族注定到哪里都没有前景。”
这番高见,不知是否包含了她艰难寻找奖学金去攻读哲学系的一点怨气,但卢马姬没有跑题太久,她对史蜜思说,“羊城港的百姓,要求澄清治安,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并没有错,为自己的利益发声,不单是道统赋予我们的权利,同时也是如今世风所鼓励的做法,实际上,这种积极发声的习惯和胆气,也来自于他们多年来的培养。”
“然而,没有只许他们发声,没有我们发声的道理,作为在羊城港正规居留,老实纳税,完全符合华夏百族要求的华夏人,我们也有权利,为我们的利益发声,把我们从被排挤的风险中解脱出来,让大家知道,我们洋番也不低人一等,只要我们会说汉话,有身份文书,自认自己是华夏人,按买活军的说法,我们就是华夏人!
我们也拥有和汉人也好,土番也好,一色一样的权利——羊城港,就是我们的家乡了,面对家乡的弊病,我们也感到着急,我们也希望解决——我们完全赞成澄清治安,但也对民间一些‘洋番没有好东西’,‘洋番没有资格在华夏赚钱’的说法,表达我们的抗议——这是违反了道统的歧视行为!
我们要把自己先解脱出来,在印象上,和不法洋番有个明确的划分,先人一步,扼杀这股思潮的源头,让‘排番’思想,‘把所有洋番都赶走’的思想,从一开始就不会形成潮流,一诞生就被认为是错误极端——我们的要求,又有什么不对?
只许内城的街坊百姓,找一家报纸来发特刊,满街送人,就不许我们也找一家报纸发特刊,也把我们的声音说出么!”
“对!对!您说得太对了!”
史蜜思一个劲儿地点头,他的话发自肺腑,这会儿,他看着卢马姬的眼神,已经充满了尊敬,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卢马姬的意思,并且心悦诚服地认为她的要求富有远见,完全正当。
“我们洋番,不分祖国,在羊城港都要团结一致,狠狠地扎下根来——我们也要有一个喉舌,来发出我们的声音,告诉大家,我们就是华夏人,我们在自己的家乡住,没有任何不妥!”
“我们所缺的,就是一份为洋番发声的地方性报纸啊——《万国日报》不妥,那和《买活周报》一样,都是衙门的喉舌,我们所需要的是一家犹如您提到的《羊城小报》这样,便宜亲切,在地方上流传性很广的私家小报!”
这下子,史蜜思也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洋番没有一张可以发声的报纸,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了,而他也立刻展现了和自己财富应有的魄力,爽快地一拍桌子,把茶壶都震得微微跳了起来。“没有,那就立刻买一份!”
“明日我就出面联系交易所的洋番弟兄,我们几人合伙,在羊城港物色一张销量不错的小报,买下股份,交给马姬先生你来打理——让我们洋番,从此在舆论场里也有自己的声量,结束这黯淡无声的历史,您说,此策如何?!”
第1242章吴香儿静观其变
◎羊城港。吴香儿宣化办公室的见解◎
“哟,近日这是怎么回事,《羊城小报》和《羊城消息》,这是打上擂台了?今日你发一个《艇仔粥倡议》,明日我就发一个《六姐才是此地主人》,一个在说,羊城港要涤荡出不合格的寄生虫,那些不合规不合法的居民,另一个就说,治安要清明,但不能找茬赶人走,尤其是不能隐隐约约地把矛头指向外乡人——”
“这边就又说了,《做贼心虚者往往易怒》,没有针对外乡人,这是对号入座,因为外乡人干的坏事多了,所以先自就心虚起来了?那边发一个,《我们都是外乡人》,直说如今羊城港的住户,老土著不过三分之一最多了,其余都是外地来的……
这看似是各说各的,细品之下好像又是针锋相对,犹如互文一般,你要看懂这边报纸真正的意思,得去对家那边看看他们是怎么解读和反驳的!”
“说是没有党争,可这报纸催化之下,市井间舆论喧哗,又好像是从前朝中的党争,在民间重现,只是要热闹了无数倍——现如今,又没有莫谈国事的禁忌了,羊城港上百万人都上过初级班,学过《道统》,又不像是以前,大字儿不识几个,道理也不懂,就算有些感受,嘴笨,也说不出。现在?哼,哪怕是个挑粪水的力工,对于这国家大政,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有机会也能说个一二三四呢!”
“也是,人多了,意见多了,自然都会寻找自己的发声渠道。民间这样首发倡议,发表在地方报纸上的事情,如今也渐渐频繁起来了。不过,像是《艇仔粥倡议》这样,得到广泛共鸣,形成了声势,让那些洋番,害怕得赶紧买下一份报纸,为自己辩白起来——
除了这些打擂台的文章之外,看看,《羊城消息》这些版面,除了笑话、话本之外,是不是每一期都有些为那洋番说话的意思?不是说洋番的新移民,为本地带来了多少工作机会,为工厂贡献了多少新的发明,就是采访一些在本地有体面工作的洋番,让他们来赞美买地的好处,无非都是在宣扬洋番对六姐的忠心,以及在本地的好处。”
“不止如此——他们更是要让大家看到,洋番中,素质过人,发挥积极作用者,依旧是占了大多数,那些走了歪路的,始终是少数人,不能把自行车窃案,全都歪栽给他们,那还是土番和汉人蟊贼的罪过。”
羊城港府衙,宣化办公室中,两个吏目手里也都是举着报纸,一边品着清茶,一边相谈,其中一人年纪略长,大概三十岁上下,说话不紧不慢,一只手点着桌子道,“你等着吧,眼下是路途还远,一时间来不及赶路,再过两三个月,这《羊城消息》上,必然会刊登什么文章,小李,你可知道?”
“袁哥,考校我呢?”
被称为小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吏,生得姿容出众,眉眼天生略弯,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微笑一般,一看就知道是性格活泼、善谑善笑的女娘,听同僚这么一问,她眼珠子一转,“我想想……知道了!”
便是喜滋滋、笑嘻嘻地道,“便是那些三类人才,被分配去边疆做工还债的女工,让她们说说自己在边地的生活,是么?”
“妙啊!这也是一举两得之事——一来,如此也让普罗大众知道,洋番来到买地,除开那些和贸易相关,民生感受不强,来了又走的边缘人群之外,也绝不是只有他们印象中的两个极端——不是人上人,便是为非作歹的小偷伎女,也有许多默默无闻的洋番女性,去到边远地方,在当地成亲生子,安顿下来。也缓解了当地的人口比例失衡这个问题。”
“二来,这也是给那些贫民窟的洋番逃女看的,这张报纸,既然为洋番发声,必然会在洋番中传播得广起来,叫这些女孩知道,衙门是真的没有蒙骗她们,虽然说去到边远地方做工,听起来叫人害怕,但其实到了地方上,生活质量绝对不差——至少要比在老家好得多了,也比她们沉沦在城市边缘来得好,这羊城港虽然繁华,但她们又何曾真正地享受到什么了呢?
担惊受怕,有今天没明日的,倒不如老实认了这笔债,到边远地方去做工考试——只要人才检定等级上升了,债务立刻得到减免,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可怕。要说在船上的时候,不懂得这个道理,在羊城港混了一段日子,读过书之后,也该明白些了吧?”
“这样,就给她们中那些有心想回头的人,垫起台阶来了,但凡能接引得其中十分之一二回头,如何不算是报纸发挥了它的教化之功?也算是证明了洋番本质不坏,又让《羊城消息》上,有故事可以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