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小吴,你这是天生走仕途的人才么!这两家报纸打擂的事情,我们旁的同事见了,只有皱眉的,生怕就被上头问责了,也就是你,又做得一番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出来,好像这还是我们办公室的政绩功劳似的——高!高,你是这个!”
吴香儿没好气地一挥手,像是要把对过伸出来的大拇指给按下去,认真地道,“袁哥,我倒真是这样想的,我们做文宣教化这行的,不能怕口舌,怕生事,好像一味的上下和气、天下太平,才是好的。民间有声音,要让它发出来,有争议有论战,很多时候其实是好事——这百姓的怨言,只要经过疏导,宣泄出来了,反而心里舒服多了,这要是压在心里,真正形成偏见,反而难以扭转呢。”
“就犹如洋番买下报纸,在我看也是好事一样,这些人既然来了,而且也形成了一股势力,那么总要给他们一个途径来发出声音。这种途径,应用得好了,对他们的教化融合,效果比我们这里下多少功夫都要管用。迟迟没有声音发出来,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仗,在报纸上打,是要比在街巷中打要强的。”
“我说一句,你倒是回了我十句!”
袁哥抱怨了一句,不过显然没有生气,而是点头道,“不过,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么看,你是主张,对于这两家报纸的论战,暂且听之任之,不去约束了?”
“起码眼下暂时如此吧。”吴香儿说道,“真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势头,我们再去叫停也行——其实,倘若不是我们是拉架的位置,我倒是有话说的,这两边报纸都是在宣泄情绪,有用的建议怎么就没人说出来呢。
比如说,港区那些洋番逃女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更改洋番船只的靠岸港口来解决啊,别让他们在江南靠陆地的港口停泊,不就行了?就在嵊泗一带,多少港口小岛,地方有限,逃人根本就是无处藏身的。
在那里停靠了进行能力检定,检定等级不高,又拿不出船钱的,和船长签下欠债文书之后,就登船去她们挑选的地区务工了。没有接触到羊城港的环境,没有那些人引诱帮助,或许根本就兴不起讨债的念头,也不知道好日子是怎样的,去到做工的地方,也会觉得条件比家里好太多了,感到知足。
这解决办法,岂不是很简单吗?怎么不论是《羊城小报》,还是《羊城消息》,都不提出这点,《羊城小报》,也不拿来说事,逼迫洋番船只更换检定港口,《羊城消息》,也不登报呼吁,改善对洋番的坏印象,就从减少逃女开始。就不知道,这两边是都笨,还是都胆小,不敢指正衙门施政上欠缺考量的地方,又或者,别有缘由了。”
说到这里,吴香儿也是若有所思,出起神来。袁哥道,“这有什么别的缘由,只怕还是胆小吧,议论社会上的现象弊病,这是一回事情,直接说衙门安排得不好,又是另一回事了。
倘若衙门的规矩,直接造成了不便,那大概还是会说的,就和眼下一般,只是一种间接的影响的话,大概这些报纸的胆子,还没那么大。尤其是《羊城小报》——他们折腾这什么‘艇仔粥倡议’,其实完全就是为了提升销量,多卖特版,为钱而已,就更不会找这个事了。”
他的语气是很自信的,也折射出了袁哥对羊城港报业的了解:他们这个宣化办公室,本来就是主抓此事的。他自然对羊城港乃至周边区域的报纸刊物,了如指掌了。
别看他们当值,很像是在躲懒,一叠报纸一盏茶,就是半天一天的,其实对监控报纸的吏目来说,这就是工作,而且是相当繁重的工作。这些报刊,不论是官家还是私家小报,不论是登记过的报纸阅看,话本戏曲,还是没有登记的飞帖盗版,都是宣化办公室的负责范围。真要是报纸上发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又或者民间舆论风向出了岔子,上头问责下来,那都推脱不得,只有认罚的。
这宣化办公室,名字起得大,文宣教化无所不包,但也因为名字起得大,和很多其余的办公室重叠了,实际主要管理的范围,还是比较狭小,又像是个口袋,什么都能装,其权柄范围到底是大是小,主要就看主持人的手腕了。
民间的民俗、民风、扫盲,报纸上的舆论导向,戏曲话本的尺度,甚至是民间的争论,按道理什么都能管。但怎么管,和什么部门接洽,这都没有固定的说法,反正眼下,袁哥和吴香儿这两人,主要负责的就是报纸这块。两人讨论的结果,很可能就会决定此次论战的走向,究竟是息事宁人,还是可以再来回拉锯几次——
甚至,如果他们有意封锁洋番发声的口径,都不是没有办法,直接叫停《羊城消息》的转让就行了,按道理来说,报纸和一般的商铺还是不同,负责人的资格是要经过审查的,未审查而转移所有权,可以从严处罚,也可以到办公室这里来补上手续,其中的尺度,就看两人怎么拿捏了。别看他们不过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吏目,甚至两人年纪都轻,资历也浅,有些时候,手里的权力也不小呢。
这种弹性很高,即可以混日子,也可以四处寻衅暗示索贿的位置,和别的岗位还不同,很考验吏目的个人品质,受不住诱惑,被举报送过矿山的也有,不过,袁哥和李香儿倒都不是那种人——
吴香儿不说了,她是想做官才考进来的,其人多才多艺,彼此又结交了一帮才女小姐妹,这些当年因为‘招贤令’前来投奔的江南落拓女子,也是一段佳话,成材率很高,而且彼此互相带挈,感情真挚,在文艺界尤其是有声名的。
很多人都笑言,这些人倘不来买地,陷在姑苏,也一定能够有一番的作为声名——就是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不会在她们面前说而已,这都是家计无着才南下的,若是留在姑苏,能有什么好去处可成名?
无非是花街柳巷、十里山塘,这话初听是赞扬,细品之下却透了轻视。多少有些酸味在内,就不知道是谁先品评出来的了,有人说是同样出身江南姑苏的那些名门才女,不忿自己被抢了风头,不过此事没有实证,也就始终只是传说而已。
不论如何,以吴香儿所在这个圈子的声势,倘不做官,那她来钱的手段可太多了,琴棋书画戏,哪个不能让她过上优裕生活?人家来做官,就是因为不那么看重钱财,万不至于为了一点贿赂而失了操守,至于袁哥,他是名门之后,其祖父为前敏大臣袁礼卿,一生清廉,子孙多成器。
虽然袁礼卿本人没有出仕买活军,而是告老归家颐养天年,但他的后人并没有什么禁忌,多考取了吏目,在各地做些小官,官声颇佳。袁哥也是有志于宣扬教育,开启民智,因而才投考的宣化办公室。
虽然眼下被安排分管报纸口,但也是兢兢业业,平时非常谨慎清廉,自他们两人搭起班子,羊城港的小报圈子,也为之气象一新,不但出格离奇,让人皱眉的一些恶俗文章少了,甚至连市面上从前屡禁不止的很多违禁刊物,现在也比从前要低调太多。可见这世上其实竟没有多少管不住的事情,只看做事的人能力如何,是否用心罢了。
对于两家报纸的这番论战,吴香儿的结论是‘暂不处理,以观后效’,虽然这么做,可能会承担一定压力,譬如上级的问责,但她既然打定主意,而且理由充分,袁哥也不反对,还乐观地道,“不过,可能这些问题,也不等吵出个结果,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袁哥你这话怎讲?”
“只要衙门决心关闭这条渠道,不再给入买的人才进行检定,不就再没有争端了么?这红圈航线一旦结束,那洋番逃女也将绝迹——到那时候,洋番能来买地居住的,也就只有能付得起船票现钱的达官贵人了。
我估摸着,绝不是和眼下这般,男一女九,当是很快就会以各种男贵族和家眷为主,甚至家眷都被抛弃,只有贵族本人孤身来此。到那时候,和洋番逃女相关的乱象,逐渐减弱,很快也就不会成为问题了。
至于那些男乘客,家资足够付船票钱的,那肯定是贵族,欧罗巴贵族,都是些面色苍白、身体孱弱的家伙,来到买地之后,做通译或者教师的有,考大学的也有一些,要说作恶,我看他们也不是那块材料。多数也就默默消失在人海之中,倒不至于引来什么社会问题,招致民间反感的。”
“朝廷有意停止人才招揽的赏金么?!”
袁哥对后续的推测,吴香儿倒不反对,她震惊的是这个小道消息,“不会吧!要关上渠道了么?袁哥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查看袁哥脸色,猜测道,“难道是因为果阿之事,你觉得我们要和欧罗巴开战了——”
见袁哥神色变化,她就知道自己才对了,吴香儿一下放松下来,“我说呢,怎么忽拉巴儿下了这么大的决定——你就放心好了,这条通道,一时半会决计关不掉的,绝不会因为要和欧罗巴开战,就不让欧罗巴人入境,或许反而恰恰相反,越是要开战,就越是要放开了吸纳人口,更是要吸纳女眷!”
这里头的道理,在吴香儿看来相当的浅显,只是她毕竟比袁哥要小几岁,资历也浅得多,不便反过来指教前辈,刚才反驳袁哥,已经是一时忘形,这会儿绝不会再说下去,因此,哪怕见袁哥还是有点懵懂,却也不再说了。只莞尔一笑,岔开话题道,“这也都是后话了,眼下,还和咱们这两份报纸无关。对了,袁哥,你看过新一期的《衣食住行》没有。”
“没有,怎么,是什么文章值得注意么?你也知道,他们是全国性报纸,还是衙门发的,我们也管不到,因而都不怎么细看,尤其是副刊就更是如此了——我这也算是爱看书的人,自从做了这一行,真是看字都头疼,你可是有什么发现,快说。”
“虽说是全国报纸,但《衣食住行》又是不同,和我们羊城港也是息息相关,你看这篇文章,是说到了布市外那条美食街的事情……”
看看报纸,写写节要,这一天下来居然也是头晕脑胀,手腕发酸,吴香儿今日是不打算加班了,虽然一份报告没写完,但到点也揉着眼睛,出了衙门,匆匆往港区而去:这是她们姐妹难得小聚的日子,她也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更夹了今日没和袁哥说,憋在心里特别难受的一番分析,只等着对着她那帮小姐妹们,好好倾吐一二呢!
第1243章旧人赏新月
◎羊城港。吴香儿姑苏旧人近来如何◎
“吴大人来了!吴大人,快请上座,今儿没了你,我们可是都不敢开餐呢!这不是,茶也没倒,座也没叙,坐的坐,站的站,可不都是巴巴儿等着你么!”
“嗳呀,你这个人!就知道笑话我,眉生姐,你瞧啊,打小儿就欺负我,长大了还不放过,这个仇是要结一辈子的!今日相逢,新仇旧恨,就在姐妹们的见证下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