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1章这里没有外来人
◎羊城港。卢马姬卢马姬夙愿得偿◎
“什么?!民间竟掀起了排番的声浪?!这……这怎么会呢?”
“怎么会?这问话何等出奇,史老爷该问的,除了‘这怎么会’之外,难道不是‘怎么是这时候才开始’吗?”
港区到了夜间,温度总是要比城内更加清凉,只是带了一些海风的咸涩,稍微远离人潮汹涌的中枢大道,再往街巷里钻上十来分钟,连绵的宅院便成了建筑的主流:这些院子,平时很多是用作仓库,以区别于大交易所附带的,几乎是另一个奇观的交割储货场,来存放一些已经交割提货完成的私人货品。
但也有很多是大商人的住宅,只是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买活军的达官贵人,行事都非常低调,几乎从不夸耀门楣,但从围墙来看,也很难辨别这是仓库还是人家。
对话,真是在这么一个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院子里发生的,这屋子,从外表看来真是平平无奇,甚至水泥墙面都没有做拼花装饰,更别提镶嵌瓷砖、马赛克、花窗等等,瓦片也没铺,内里却显得奢华舒适。
风扇、电灯、冰箱一应俱全,红木圈椅上搭着弹簧坐垫,墙角各安着最新款座钟和留声机、幻灯片机,还有一个博古柜,红木柜子里放了一整排,犹如化学试剂一般的各式花露——就看这个博古柜,就可以知道,这是个洋番富商的家了。
除开这些没有关系,压根买不到的奢物之外,屋角还有一座包金嵌银、象牙,明显是应用了螺钿技法,雕琢得非常精细的神龛,其中供奉了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女神像,粗看好像是神母,仔细看,这女神身姿健硕,胳膊鼓囊囊的,腰间还挂了武器,又不像是移鼠教传统以来对神母的想象。
这样的一尊神龛,造价至少就在一千五百两银子以上,主人的身家也可见一斑了:这是个装了玻璃眼珠的中年汉子,因此,在晚上他的眼珠总是特别的流光溢彩,犹如猫眼一样,令人注意。
此人身形彪悍富态,虽然身躯庞大,但举止有力,看得出来,厚厚的脂肪下,是结实的肌肉,行动间,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说起话来,声音隆隆,对旁人往往是一种隐形的压制——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在买地能发财的洋番,一般都有航海经验,能在海上带着大量本钱前来移居,并且累积更多财富的,随意想想也可知道,必然是能文能武,智勇双全之辈。
这种老海贼转过来的富豪,才是洋番中现在身价最丰者,其次是学者、教士,总之,这些人不是有武力有心思,就是有智力有学识,反而是从前的贵族,倘若两不沾边,那也就只能抱着自己的那点子本钱,依附亲眷,竭力维持自己的体面了。虽然在洋番的交际圈中,似乎仍然很吃得开,但地位已经隐隐有了动摇,颇有一些外强中干的味道了。
不过,到底也是出身寒微,这些富豪虽然如今爆发了,但在老贵族面前,还是有点抬不起头来——如果是贵族还叠加了学者、女性、吏目身份的女洋番,那就更不用说了。
卢马姬虽然生活清贫,服饰简朴,但在这史蜜思老爷面前,却是半点不落下风,她的语调颇有一些讥诮。“听到这样的风声,史老爷,你的脖子也有些发痒,忍不住想要盘点盘点旗下的产业,生怕被谁攀咬出来,连累到自己了吧?”
史蜜思这个名字,起得有点儿不伦不类,这也是如今这些洋番起名的特点,往往不顾其原本的含义和印象,只往自己喜欢的东西靠去。史蜜思自然是很爱吃糖的,也因为如此,几年间就吃得比从前庞大了两倍。
这个人虽然名字里有个蜜字,但性格和甜丝毫关系没有,听到卢马姬这样开门见山,直接嘲讽起他来,不悦之色一闪而逝,在最后‘攀咬’两个字出头以后,双眸就更加是凶光闪闪了:“马姬老师,可不要乱说话——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除了交易所,几乎哪里都不多去,我旗下那有什么产业,禁不起更士的盘查?”
卢马姬一听这话,起身就要告辞,“是我说得不好,也来错了地方——我的试探,请不要放在心上,史密斯先生,既然你清清白白,那么也就不必担心任何事情了,请尽管休息吧!”
“哎——你这——马姬老师,马姬老师!”
虽然是两个洋番,但彼此交谈用的还是汉话,因为史蜜思是弗朗基海盗,他不会说英吉利语,而马姬的弗朗基话也只懂得皮毛。或许是因为说着什么话,便会不自觉地向着说话的人去学习,这会儿,史蜜思着急起身,拦住卢马姬去路,这模样这语气,简直就和汉商没有区别了。
“别啊马姬先生——您这性子,嗐,怎么就这么倔性呢!我就是……我就是有了两个臭钱,身边的人都捧着,平时霸道惯了,说话一时也没想太多,没那么客气,是我的不对,我的不对,我张嘴还不行吗?您留步、留步——好歹把茶喝完再走哇!”
弗朗基海盗、英吉利仕女,两个出身南辕北辙,平时也没有什么交情的洋番,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之前在知识教或者一些洋番教士的茶话会上,也通过姓名,但夜间登门,密室商谈这还是第一次,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而史蜜思又怎么可能不猜疑卢马姬的来意呢?
要知道,卢马姬的意思,可是暗示他和港区私底下一些行业,关系匪浅甚至提供了庇护,这种事,如果是捕风捉影的猜测,那他还能泰然处之,可要是从他嘴里承认了,这……谁知道卢马姬是不是来钓鱼的?他这边一答应下来,那边就成了卢马姬所说的羊城港治安整肃中落马的第一头肥羊祭品?
就算卢马姬没有这个意思,这么一个兼职做采风使的女教师,上来就能道破史蜜思私下的一点勾当,也足够让他心惊胆跳乃至于矢口否认的了。要不是卢马姬如今算是攀上了官家,前途恐怕比《万国报纸》的那三个玛利亚还要好,史蜜思说不定都能把人给扣下,审问一番——信清教的英吉利人,他还真不怕得罪,手上都不知道沾染过多少清教徒的鲜血了。
自然,在羊城港,卢马姬背后又是《买活周报》,副刊上的稿子,哪怕只是发了一篇,她的身份也就立刻非同寻常了,在洋番中的威望更高。尤其是在港区平民窟这里……
想到此处,史蜜思也明白过来了:卢马姬发了那篇什么《低收入螺旋陷阱》的文章,为贫民窟的洋番穷人声张利益,自然得到了他们的爱戴,要打听到他们背后的一些利益链接,比如说,每每来盘查的时候,那些洋番的身份文书是从何处来——这之类的事情,要比更士简单太多了。
她能从种种蛛丝马迹联想到自己,也不奇怪。再者,从那篇文章来看,这个女采风使,是有一定胸怀的,她自己已经够体面了,却还能看得到那些不够体面的同乡,这也让史蜜思对她的来意更信任了几分:没准还真是为了保住平民窟的那些洋番,前来寻求他帮助的。所谓的“排番声浪”,只是危言耸听,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的噱头罢了。
“马姬先生,这《艇仔粥联署》,虽然是民间的呼吁,而且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所反感的那些扰乱治安、违法乱纪者中,的确有洋番的身影,但似乎也不能说这是在排番吧,他们那些人,做了错事,公道处置也是应该的。我们能做什么呢?总不能还要阻碍执法,为这些没有身份的人,大声呼吁,甚至说主动地庇护起他们来?”
史蜜思倒也不是不愿伸出援手,只是身为商人,讨价还价,乃是天性,习惯性地要削减这个突发现象对自己的影响。不过,一如既往,这种商人间的手段,在卢马姬身上是半点都不管用的——
这女人不但直来直往,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且,也半点没有秉持贵族间必备的婉转礼貌,不论是嘲笑和鄙视,都表现得相当的明白。史蜜思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冷笑了一声,眼神轻蔑,毫不遮掩自己对史蜜思的真实评价。
“如果我是您,获得了足够的财富,一定就会转移重心,去接受足够的教育,哪怕最后留不下什么智慧,能把大脑在智慧的池水里泡一泡也是好的。”
她说,“您对交易所的大盘价格,难道也和现在这样短浅吗?居然不能透过事物,看到其背后的本质?
固然,在内城的街坊心里,他们对洋番也好,土番也好,北方也好南方也好,任何人都是一般,讨厌的是小偷、窃贼,是那些不交人头费,从事着法律禁止而利润丰厚,手头比他们松快太多,迟迟还得不到惩戒的人。他们愿意发出这种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声音,也完全是正当的。”
这话没有任何问题,史蜜思不由得跟着点起头来,面露疑惑。卢马姬说,“但是,您没有看到的是,这种不满的产生,其实是因为社会上的机会已经变得太少了。少到人们开始盘算起了别人拥有的机会——而一旦从增长年代,开始转化为停滞年代,民间对于社会弊病的容忍度就会随之不断的下降,排外程度也随之增加。
这是社会学上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我随意打个比方您就能明白:一个早出晚归的工人,可不会理会邻居家什么时候打扫卫生,只有活没那么多了,他开始闲在家里了,才会注意到,邻居家扫地搬桌子的动静也未免有些太大了。”
“而恕我直言,在买活军这里,一旦开始排外,我们这些欧罗巴洋番,就一定是第一个被排挤的对象。眼下,民间排挤的还是那些为非作歹的人,他们中只是有一部分洋番而已。可当他们发现,不论清洗几次,自行车还是容易丢,那些不法之业还会死灰复燃的时候,他们必然也会变得更加偏激,从理性的‘排挤作恶者’,转为非理性的‘只要是某某人,就一定不清白’!
他们会认为,自己的生活之所以没有变好,不是因为这种发声无用——而是因为上一次的发声,还不够到位,力度还没到那个份上——这,就是从理性到非理性,从客观到偏见的滑坡。
而这一切的起源,只是因为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甚至没有自我认识的一个道理——他们无法接受,身边很多人为了娶妻生子,为了有一口饭吃,要背井离乡去内陆地区,甚至去遥远的袋鼠地讨生活时,港区有这么一群非我族类的洋番,吃香喝辣,过着他们难以想象的富贵生活。”
史蜜思的眼神,也不由得跟着卢马姬一起,逡巡在了这一屋子的奢侈品上,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反射性地握住了手腕上的大金镯子,“这,这……”
“有欧罗巴洋番的时候,排挤欧罗巴洋番,没有欧罗巴洋番,便会排挤其余洋番、土番、外乡汉人……只要资源有所匮乏,让许多人的后代无法在本地获得令人满意的发展,社会体就会自发地滋生出排外思潮,资源足够养活多少人,排挤行为便会一层层的剥离核心群体之外的所有人,直到核心人群的定义,和资源规模相符为止……
曾经排挤洋番的土番,被排挤出去之后,汉人之间也会从南北,一层层地分到江南几道、广福道,福建道——福建道北,如果资源再少,到最后,还能不遭受排挤的或许就只有彬山那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