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家叫做‘柳少爷’的少年郎,本来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遇到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似的,颇有些宽慰人心的感觉,听到这话,也不得不赶忙制止这些个不像话的农夫们了。
他举起手先作势团揖了一下,好像是谢过了大家的信任,这才肃容说道,“咱们在这荒芜之地,本就该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就这么些个人,还在彼此比较争执,没的叫人寒了心!”
“不论是我小十一也好,还是其余兄长世伯世叔,纵有一时力不到之处,可心却都是好的,如今局势本就艰难,大家自己一起使劲,还能熬的过去,可倘若自己先乱起来,那就更加凶险了,只怕这片好不容易扎根了一点儿的基业,真要抛荒了去,那,咱们这些人从家乡带来的底子,却也是不足以东山再起,真就要在这荒茫大地上,逐渐折损,没了声息了!”
他这话说得恳切,大家都不由得在脑中描绘起那副生动的景象来:眼前的这些茅草屋,逐渐地在寒风中倒塌了,农户们流离失所,逐个走向荒野,或者被马贼从后击倒,或者被猛兽捕食这些画面是很容易想象的,因为正是他们这些年来见证的现实,甚至哪怕在黄金地这片大陆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些从北面来的移民,分成了数个村落,屡遭抢劫,耕种回家时,见到马匪扬长而去的背影,以及一片狼藉的村落,从角落里钻出来那些惊魂未定的家人-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是经历过的,甚至他们有些人就是从已经无法维持局面的村子,搬迁过来,寻找亲戚庇护的。
柳十一的这番话,又怎么能不激起他们的回忆,让他们的担忧更炽,而变相地减弱了心中的怒气和不满呢:是啊,老爷们的确是没有那么令人满意了,但好歹现在的局面也还能勉强维持着。
既然如此,哪怕是苟延残喘,能过得一天也好,在外力没有发难之前,自己闹起来,那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好结果的。等下去的话,或许还有个一线生机。至少,就是要想别的招数,也得克制着来,不能擅自大闹,这一点是不假的。
“柳少爷,我们也不是要自个先乱,咱们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楚,得有个人带着-您也别谦让,咱这没有外人,说的都是兄弟们的心底话。要闹也好,要走也好,都看少爷您的意思!您要不闹,那咱们就还老实正干着,反正,甭管你怎么样,俺们都跟着你!”
“是,张大哥说得对,俺也是这个意思!”
“柳少爷,到时候你就一句话就行!这个庄子,能呆下去那是最好-这地好不容易种熟了一点,也是舍不下,可倘若如铁城还是不肯给点好处,您要带着我们走,那我们一帮兄弟百十人,也一定跟着你!”
“我我这何德何能啊!”
“柳少爷可别再谦让了!眼下,哪里是谦让的时候!”
虽然柳少爷本人,对于这份信任,在感动中也有些忐忑,可这些病急乱投医的农户们,却是比他更容不得犹豫退缩,就这么半强迫地表了忠心,更有人嚷出,倘若柳十一看不上他们这帮粗笨汉,那他们宁可现在就去投如铁城的话来,这才让柳十一无奈之下,半推半就地应承了下来,和大家达成了一个含糊的约定:不说前景如何,反正大家共进退,他也自然会为村子的福祉多方奔走,设法使村子从眼前的困境摆脱。
“行了,大家散了吧,本就是出来做活的,也不得回去晚了,叫人犯了嘀咕-回去之后,该如何说,如何做,大家可都知道了?”
得了柳十一的准话,这些农户们也都心满意足,其中一二有威望的,也吆喝了起来,不用柳十一吩咐,便自行为他约束起了其余农户,让他们不要胡言乱语,走漏了风声,让柳十一在庄子里的管事面前难做。
对此众人也是心领神会,也纷纷都是赌咒发誓,叫柳十一只管安心。如此大家四散而去,从旷野中各自绕路自己田地的方向,分别归家,柳十一也是扛起了锄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中而行。
走了大约两刻钟左右,远远地便见到了茅草土屋,团团地矗立在一座土塬上方,四周环着破败的荆棘丛:这地势说是土塬其实有点勉强,至少和土塬这一词的来源,关陇地带那种千沟万壑的黄土塬区别很大,只是在平地上略微而起的高处而已,并不能在防御上起到大用。
也是因此,村落建成之后,屡屡遭到旁人的觊觎,损失不小-万幸的是,在人口上还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因为村里的妇孺本来人数就不多,而且建屋的时候,依照如铁城的建议,都在家中挖了隐秘的地窖,一个是储存粮食,还有一个,也是为了在有危险时可以隐藏自己。
这些本来也是华夏农村应有的一些安全常识,村里人还算是都能依言行事,匪徒进村也不敢久留,因此,多数百姓都能留得性命,只是财物上的损失,那就无可奈何了。
这些马匪进村,掠夺的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这东西在黄金地反而不怎么管用-这也是有点儿讽刺的事情,这地方叫做黄金地,因此在很多人听起来,仿佛是个什么富庶地方,可到了地儿一看,土地还算是能种不假,天气也还行,甚至也产黄金,可在本地黄金不值钱啊!
就是马匪,他们更想要的是什么?木桌子、铁农具陶瓷碗盘,这些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带回家就能使用,钱币什么的,由于如铁城用的是纸币,好隐匿,拿出来花用也碍眼,他们根本就不要!
这帮子马匪进村,那真是奔着拆家来的,几次下来,村子越发显得破败,甚至还有人家中连窗户都被拆除,没奈何只能钉上木板的,要不是屋门开着,里面进出有人,还真不知道屋内是什么情况,旅人以为这是一个死村都不奇怪。
村落外围的房屋,多数较小而简陋,受到的骚扰最大,往深处去,屋舍完整,而且本身就建得高轩气派的情况,就比较多了,因此对于马匪的厌恶,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必然是农户更为激烈的。他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一有危难,立刻受害,又难恢复,如何不感到日子更加艰难了?
便是现在,这些农户出出入入时,面上也常带了愁容,叹息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疲倦的、丧气的,种种不一而足,不止一个人跌坐在墙边,揉着腿肚子:他们圈下的耕地实在是太远、太大了。或许,此时也会后悔,没有听如铁城的话吧。
黄金地这里,人少地多,土地的供给几乎是无限的,和华夏的情况截然相反。按照如铁城的说法,几乎每个前来务农的移民,都和鞑靼的牧民一样,本能就是想要占有尽量多的耕地和牧场-这是他们在老家永远无法达成的念想,好不容易到了黄金地,供给无限了,还不得使劲地放肆一把?
可这放肆下来,问题也随之浮现:这里是黄金地,农户不聚居那就是找死,尤其是在平原地带,不存在隐蔽居所一说,地拓得大,每天起早贪黑地来回赶路,都要花掉不少时间精力,农户们很快便感到了吃力。
可,这时候哪怕愿意接受少一点的耕地,想要往村落附近搬迁,却也办不到了,因为此处的地基本都被村里的头目及亲眷把持着,要他们分出来,这口也是难开。柳十一经过这些农户家前时,心中也是暗暗皱眉:他不该乱起疑心,可近来好几次村里的劫案,马匪的行动路径非常简洁,基本都是直奔着最殷实的人家去的,这没有内应如何能办到?
若说有内应的话,那或许就出在这些暗藏怨气的人家里,即便是没有内应,这也是村里潜在的乱源。别看小小一个村落,人口也不过是数百,却也分了五六个派系,一年多时间支勉强持下来,彼此间矛盾怨仇都是不小,让人对村子的前景是越来越不看好。
柳十一摸着鼻子,一路兀自出神,脚下倒是不停,见了人,也是本能地笑着寒暄,不妨碍在心中的思考。这村里不论什么派系,对他倒都是一张好脸,热情地招呼着,“又去地里探看了?到底是我们十一郎勤谨,怎么样,地头上可还好?今年收成该也不差吧?”
“嗯,亩产五百斤至少是有的了,七八百,这个或许还要看天候吧。”
这倒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人们脸上都绽放出笑容来了,尤其是那些并不务农的世叔世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都招呼着柳十一去家里吃饭,柳十一回说家里已经做了,好不容易这才和大家道别,走进自己家里。“大,娘,我回了!”
“嗯,正好来吃饭。老大,你吃完饭再捣鼓,先出来吧!”
柳家算是村中难得有女眷的人家,柳母也是做得了饭:酸菜土豆汤一大碗,早做好了在那里放凉,一屉白面馒头,个个实诚,发得不喧,指甲掐上去都难能留印子,一屉四个,个个拳头大小,往桌上一放,一大碟咸菜,一碟腐乳。
咸菜和腐乳,自然都是如铁城买来的,甚至咸菜还有点家乡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海贸来的,这在村中算是极上好的饭菜了,也可见得柳家的家底,柳家四个人往桌边一坐,各擎了一个馒头,掰开了夹好咸菜,端起碗来边喝边吃,柳母道,“十一今日回来得晚了,是又受了张家、王家那帮佃户的纠缠?”
她额前勒了一条包头巾,已是剪了短发,身上也穿起了买式的衣裳,瞧着和如铁城的普通农妇,相差不大,皮肤粗糙,面有风霜之色,难以想象数年前,还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旧式官太太,不过,这样的改变毕竟也不是一日两日,大家对此倒也都是习惯了,便是生活质量和从前比,简直寒酸至极,也没有什么丧气的意思,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样子:沉稳,自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会儿该吃饭,大家便专注地吃着自己能负担得起的美食,柳十一把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道,“是,张世叔、王世叔两人,还是过于乐观了,不愿向如铁城低头,这些佃户失望之余,只能另找出路,今天纠缠我许久,话里话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如铁城肯支持我,他们都愿跟着我干-”
他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不过,两位世叔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如今咱们村子的情况实在棘手。不论怎么发展,一场火并都是在所难免,尤其是杨叔去年病逝之后,现在村里数十家为一党,只怕我们手里的人,加上这些弟兄,也未必足够把局面压制住,从此安居乐业,齐心协力呢!靠如铁城的威势,固然可得一时的平安,但日后都是长久邻居,留下来的人,心中有刺,终不得安居。”
“眼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也是坦诚,把手一摊,“农户们信我,无非是因为我肯出头,有点儿急智,能分派人,有些主意,又懂得农务,能帮着他们种田-这些我是都能做的,可如今村中之局怎解,这,我毕竟年轻-爹、娘,哥,你们可能给我出些主意?到底是在这村里住下,还是带着咱们的人返回如铁城去,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