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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7章三家村内故事多

距如铁城不远处的这个村落,有个很直白的名字叫做三家村-顾名思义,这是张、王、柳三家,以及其附庸眷属数百人,在黄金地立下的根基。柳十一也不过是柳家的一员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不是他姓柳,想必这些农户也不会寻上门来,指望他出头来‘拨乱反正’,让三家村回到联手之初那种万众一心的气氛中去了。

这三家人,都是京畿道的大户,世代也有家人在京中为官,这一次东来,也的确是受到了京中亲戚的感召,另一个则是出于对将来的考虑:敏地已入军主之手,虽然有一个‘分三步走’的说法,目前敏地暂行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管理的办法,但有见识的人,不能不担忧将来逐渐归为一体之后,他们这些本地大族的尴尬。

就不说强行赎买田地、分家什么的,对本族的打击了,就说一点,这些大族,能在京畿道这一带立足,自然不是吃素的,多年来争夺田地、插手诉讼,为了几亩土地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就算不说鱼肉乡里吧,这些乡间的大族,哪一个不怕将来被翻旧账的?哪一个没有一些被逼得在本地存身不住,只能远走高飞的仇家?

若说从前,还能隐姓埋名,分家之后到新的所在去,把自己的出身给洗白-这也是前十几二十年大江上下的流行做法,可现在,这做法已经不再适用了。天下尽入买地,还能再逃到哪里去呢?就算还有照着敏地方式粗疏管理的地方,但这些敏朝最后的领土,这几年来,三灾八难,本地人都往外跑,你还迁徙过去想要安居乐业,这不是做梦么?

倘若还不想分家的话,那么,携家带口,乘着这股东风,往黄金地迁徙,也是唯一的出路了。这条路子,也很受到族人的拥护,并无任何勉强,从上到下,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利益:

在京中为官的族亲,动念想要迁徙,那就是受不了买地这里新式的做官规矩,在买地没有前程了,也不愿按照买地的风俗去过活,还想着在某处保留一些旧学的火种,那么,去黄金地,天高皇帝远,希望肯定更大,而且,买地在那里的势力也不算旺盛,到了那里,过个几十年来,站住脚跟的话,说不准黄金地的道统还不好说呢。

有这样的希望,自然也就需要一些拥趸跟着过去,才好立足,否则孤身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了?因此他们也很热心于帮助族亲,招揽人手。

而族亲中,也有畏惧将来仇家报复的,也有素来老实巴交,都是依靠着亲长庇护安排,安身立业,才能维持生计的,对他们来说,分家后独自过活,就犹如抽掉了身上的一根大筋一样,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简直就犹如行尸走肉了!

再加上这些人自小在京畿道长大,对他们来说,乡间生活,远不是什么田园之乐、采菊东篱的悠闲和乐,亲眷抱团、恃强凌弱、排挤欺生,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是本地大族的时候,怎么欺生的,一旦化整为零,迁徙到南边去,必然也会被怎么欺负!

比起这般沉沦,还不如赌一把,跟着族亲去黄金地闯荡,毕竟,合力为强,这些亲眷彼此虽不是没有龃龉,但也能一致对外,且个个都有一把子本事,会种田,也能操练着在械斗中和邻村火并,虽不说叱咤武林吧,但令行禁止还是能做到的。照他们这样想来,黄金地乃化外之地,只有一些因为什么天花水痘而蒙受了巨大损失的生番,族人们手里有铁器,要保护村子当是不难,这几年来京畿道屡经灾变,他们都能护住自家,现在也没有理由连一些生番都打不过吧!

也不算是走投无路,而被迫东来。这几批迁徙来的北官亲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信心很强,而且对如铁城还是比较有戒心的,迫不及待就想要自立门户,这方面的心思有点藏不住。

他们倒也不怕如铁城发作他们,因为城中本来的汉民人数也不是很多,这几艘船上的北官亲眷,加在一起也有千把号人了,再加上之前迁徙来的同类,彼此间必然互相声援,相信如铁城也不敢任意妄为,和他们彻底翻脸-也是这些年来,买活军信誉卓然,使他们相信,就算如铁城暗中忌惮他们,可在华夏时,这边的吏目许诺会给的,也都会给到,不至于食言的。

事实上,至少在表面上,如铁城也是不折不扣,一视同仁地对待了这些北官移民,说好了卖给他们的粮食种子、铁器,一点不缺,甚至还派人来帮他们选址,规划村落,以及教三家村的百姓种田,如果不是被一再婉拒,他们还想派人来开扫盲班哩。

这个扫盲先生,岂不就是如铁城试图绕过家主,和农户们接触的手段么?当几个家主以如铁城人手本就十分紧张,教化之事可以由他们来的借口,婉拒此事之后,还暗自得意了起来,认为是回击了如铁城的低劣手段。只是,这份得意却并未持续太久-三家村很快就发现,在黄金地立足,困难并非是来自于他们事先预料中的如铁城,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琐细哩。

别的不说,就先说种田,固然,种子和农户都有,而且农户的经验也是丰富的,但黄金地毕竟是去乡万里,这里的气候、害虫、土地,都和老家太不一样,哪怕种的都是小麦,大家也没有把握一下就能丰产,这就是个很不小的问题了。

该如何防治本地的害虫、害兽,三家村上下更是毫无头绪,因为他们这些村民,不比南边,经过多年扫盲,也习惯了跟随田师傅上课,脑子笨得很,就靠田师傅巡视来那几日功夫,他们可记不住田师傅交代的那些窍门!

种地上一遇到困难,三家村的势头就有点遇挫了,在那之后,所遇到的马匪,就更是让军心大乱了。大家惊奇地发现,这些马匪并不是想象中那种瘦弱野蛮的生番,恰恰相反,或许是在多年来和洋番的斗争中,也学会了怎么打仗,又或者是多年来的游猎生活,锻炼了他们的身手。

这些马匪比家乡的蟊贼要难对付得多了,人人都精于骑射-而对于只通晓冷兵器的步兵来说,骑兵对他们的压制,那是写在血脉里的,倘若没有火铳,村兵根本就无法抗衡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

还好,或许是忌惮如铁城的追究,这些马匪多数都是挑着村里人不多的时候来,抢了财物就走,但光是这样,也给村里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三家村的百姓们发觉,他们本来尊敬信赖,也的确在艰难的岁月中保护过他们的族中耆宿,在黄金地这里,却显出了自己的弱点来了-

架子依旧很大,也依旧很会讲道理,甚至雄心勃勃,对军事的浓烈兴趣,让人很容易就误以为他具备了和兴趣相符合的过人天赋,然而,实际上呢?一遇到事情,急得抓耳挠腮,却偏偏张口结舌,一个主意也出不了,根本就不顶用!

大家跟随你,是相信你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至少不能比在老家的将来更差吧?不是说大家不能吃苦,而是看不到希望,这下心思想不浮动都难了,村里的矛盾,因此逐渐增加:既有农户和管事、族长之间隐晦的矛盾,也有几个族长互相埋怨,都嫌弃对方不顶用,也是在担忧将来,想着是否要把三家村的事权归于一统

只要大家都起了这个心思,那纷争就是早晚的事。就这么几百个人,人人心思都不同,也有对自家族里忠心耿耿,不想那么多,埋头只顾着傻种田的,也有想从族长嫡出的年轻一代中找人拥戴,还是继续那套‘扶助幼主’的,还有些人,直接就把眼神转向了柳十一这样,并非族长嫡系,只是依附来此的支系。

这些支持者,认为柳十一在几次村里出事的关头,沉稳有主意,能够指挥村里人,不管措施是否完全得当,光是这份禀赋就胜过同辈,而且学问也好,又知道种田,打仗也有胆色,几次在村外发现野兽,他都参与去追捕,便是这样的天资,才够资格带领三家村在黄金地挣扎立足。

自然了,光靠这些,也难让村里其余人,尤其是那些长辈耆老,愿意低头听他的分派。这些村民有些自诩智多星的,也是很热心地给柳十一出主意:如果柳十一能和如铁城搭上线,那就好了,有如铁城的助力,再加上他们帮着吆喝,村里人就算不情愿,压力摆在这里,相信也会服气听话的。

“其实,到了这里,一看是这样的情况,就该对如铁城服软了-且不说每年的种子,就是撒药喷药,防虫的方子,也是靠如铁城给,甚至要去如铁城买,有什么事情是不被如铁城拿捏的?就说这马匪,来了又来,还不伤性命,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柳十一思忖此事也有许久了,只是念头始终不得通达,今日也是借着这个机会,便对家里人吐露了心声,“固然都是本地的土番但如铁城麾下土番很多,谁知道这和如铁城有没有关系呢?也没准,一旦我们顺服于如铁城,这些马匪就不敢来了?”

“其实,要得到如铁城的支持,最简单的莫过于去如铁城请求扫盲教师了,族长只知道写信哀求,却不肯让渡丝毫权力,如铁城当然是三推四推,绝不会把我们想要的东西给过来的。只是最反对请扫盲教师的就是大伯”

柳十一的大伯,也是柳家族长,是他们的堂亲,也是原本在京中做到刑部员外郎,人称一声大官人的柳老爷,他的亲哥哥。柳老爷毫无疑问是柳家的大伞,那么柳大伯的地位当然也就稳如泰山了-实际上,传承十数代的大族,能有这样旺盛的嫡支,也是足够让人骄傲的了。

不说别的,就是柳大伯自己,也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平日里虽然怜弱悯下,在族里人望很高,但也最是老八板儿,对买活军的那套,非常反感,也很忌讳对如铁城献媚的提议,认为这种想法‘有失风骨’,没了骨气,违背了千年来极有盛名的柳氏家训,柳家子弟必然会逐渐离心散落,不如选择坚守,只要能熬过最艰难的数年,等到站稳脚跟,成了气候,也就真正有了和如铁城分庭抗礼的底气了。

想得是很好,但在柳十一看来,这想法也就只剩个想字了,固然大伯是可以在饭也吃不上的时候继续坚守的,可族人如何能有这份高洁?就算族人有,其余村民呢?

‘宁可枝头抱香死’,或许大伯是愿意以身殉道,证明柳氏子弟的风骨,可柳十一并不愿意,事实上他早已在筹划着,倘若三家村零落,该去如铁城谋个什么职务了,也是因此才对农务异常的热心,如今黄金地这里,农业还是最为重要,种田种得好的汉人,一口饭总是有得吃,出身并不要紧。

至于他哥哥,虽然读书上没有天分,但心灵手巧,喜欢捣鼓农具,摆弄机器,去了如铁城,如鱼得水,柳十一倒觉得比在三家村种田要强。他们家不比族长家里,没带来几个佃户,也要自家耕种,这且不说,食量还大,母亲手中又松,照这样计算,不几年,就要把带到黄金地来的那些家底吃光了,不想个出路,着实愁人。

本来想得好好的计划,因为这些热心佃户,又生出些枝丫来-倘若能做得了三家村的主,那也不失为一条很好的出路,柳十一毕竟少年,难免也有些心动,所虑者,无非是他并非孤身在此,倘若事败,父母兄长受了连累,过意不去。

再者,自家离村还好说,倘若要依着这帮村民的鼓动,那就难免要和族长正面放对了,以族长的根基来说,这并非易事,柳十一知道,至少有十余家亲眷,都是唯族长马首是瞻的,自己这边一出头,柳家内部,顷刻就是分崩离析,倒不好说还能不能斗得过张家和王家呢。

把自己的心事,这么和盘托出之后,柳十一倒轻松了不少,观察着家人的脸色,斟酌道,“毕竟都是骨肉至亲,手足相残,只能让外人称愿,也不知道今日的遭遇,是否有张、王两家背地里挑唆鼓动的痕迹在,依我说,或者还是求稳也好”

他大哥柳老九,是个没主意的,柳母听了,咕嘟着嘴,且不说话,只是拿眼睛去瞟柳父,柳父道,“这事我晓得了。”

他自来话少,说了这么一句,柳十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再问,因柳父多年在外闯荡行商,在家中时日很少,权威甚重,两个儿子都有些怕他,柳十一离乡时不过十一二岁,说来也是刚刚长成没有多久,别看在外行事沉稳,在家中却是还不敢挑衅父母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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