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咱们这还有新来的农户吗?都种过了牛痘没有?快给登记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千百年来都未曾改变的起居习惯,买活军这里,由于白日里回家的机会不多,因此许多家务必须找时间来干,白天的时间便更紧了,人们往往在日出前就起了,女娘们借着曦色洗漱做饭,男人们则扛起锄头下地去,干了一道活再回来吃早饭——城里人的早餐多数是粥面之类,但村里人的早饭,在农忙时分也是实实在在的干饭,甚至还有直接用猪油来拌的,这是因为早上没有太多时间做菜,而要干活的人必须吃得有油水。
日子诚然是好过起来了,好过就好过在饭上,在往常,哪怕是农忙,也不过就是干饭尽量吃饱而已,与此同时,家里其余不做‘全活’的人便只能节衣缩食,喝些稀粥来混个肚儿圆,孩子们则成天在田里野外疯跑,逮着一切有肉的东西来解馋,田鼠、蛇、蚂蚱,就没有他们不吃的。只有青蛙因为是益虫会被家里人呵斥着不敢吃,偶尔还去田间偷菜——现在倒没什么人偷菜了,不仅因为日子好过了,也因为孩子们也忙了起来,五岁以上的孩子,半日帮家里做活,半日便要去村头上课,六七岁的大孩子抱着弟弟妹妹在村口听课,这已经是众人都习以为常的景象了。
而且,现在孩子们也没有那样馋了,现如今做活的大人在农忙时分可以吃干饭,吃炒鸡蛋,吃猪油——孩儿们虽然只有土豆干饭和咸菜,但只要去上学,一天也能吃一个鸡蛋,而且下了晚学以后,母亲会较有时间做饭,便可以掐了新出的小青菜,用猪油和冬腌菜炒上一碟来下饭,全家人都能将干粮尽力吃饱,这在从前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除此之外,对疾病的担忧也减少了一些,孩子们的记忆是较模糊的,不太会去留心疾病的消息,就更不会恐惧了。但大人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三不五时就要面对同龄人的损失——发天花痘、发水痘、得了疟疾、肺痨、百日咳,掉到水里或是冬日洗澡感了风寒,得了搅肠痧、大肚病……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到能成亲的年岁是不容易的,福建道这里,十个孩子生下来,或许只有五个孩子能被养活,其余都化作了婴儿塔中的尸骨,而这五个孩子里只有两个长大成人也再正常不过了。
买活军倒也没有带来什么灵丹妙药,倒是带来了一大堆的忌讳,譬如要防止肺痨便不能随地吐痰,要防止大肚病便不能吃钉螺,要防止疟疾便要防蚊子咬,要用艾草时不时地熏屋子。现在扫盲班要毕业,第一个考的是语文,第二个是算学,第三个便是常识,除了防疫的常识之外,还有一些在买活军治下生活要明白的常识,譬如说对筹子的使用和分辨,对纠纷的处理,以及买活军的一些律条,不能私自斗殴,不能私自买卖人口,不能买卖田地,不能收二重租子等等。
——所谓的二重租子,便是将自家种不完的地分给新来的农户耕种,在买活军的租子上再收一点,在农户们来说,这不算是地主,地主的租子没有收得这么少的,便犹如是借钱给的一点利息,毕竟生田和熟田的出产也有相当的区别,把一块好熟田借给人,难道除了人情就不能再获取一些别的什么好处吗?
但买活军既然不许,那便也没有办法,阳奉阴违的事情在买活军治下是做不得的,他们的吏目下乡的次数太多了,人员还经常更换,压根没办法买通,甚至办出案子来还能加政审分,是以村里每年都有人因为违规被捉走,村长就像是走马灯一般地换着,直到今年开始才逐渐地稳定下来,因为所有想做村霸的人几乎都被抓完了。
地今年也理得差不多了,买活军有一批吏目这几年专门地在各村厘定田地,划分田等,这是很艰巨的工作,艰巨的点不在于测量,而在于由此产生的纷争。这和上户口簿册基本是同时进行的,这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许多和从前的簿册对不上的田地,很多农户的地是租的,或者是私下开垦,多吃多占的。
虽说现在所有的土地名义上都是买活军的了,但既然买活军还会请地主们吃饭,买了他们的地,那么自耕农便觉得他们家的那些地仍可说是他们家的,还有些没有田地册的地也可以混水摸鱼地登记成他们家的——佃户长工们却对此很不服,因为他们的地全只能靠分,很看不得自耕农因此占了便宜去。
这种纷争也大大地加剧了宗族的瓦解,不少陈年的冤仇又被翻了出来,双方都气呼呼地想要争取吏目们的支持,不过吏目们一般并不掺和,不管农民们试图怎么地渗透他们,他们都是一门心思地厘定着村里可以耕种的土地,把如今的权属情况忠实地登记上去。而后由县里出人来给农户们开大会——大多数村子都有不少耕地处于半抛荒的状态,而如今的这些人口是不够种的,因此买活军准备从外头引人进来种这些地。
这是大部分农户不愿见到,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有不少好田因为疏于养护慢慢地荒了,这确然是有的,而且天候越差便越是容易荒了好田,这道理粗听很荒谬,但的确是如此:大多数好田都是地主的,地主自家耕种不完,只能分给佃户、长工耕种,而如果天候不好,一亩田一年的出产连佃户一人都养活不了,那地主的佃户越多便越亏本,他们只能把田荒了几年,只做最基本的养护,任由许多佃户在此期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变做了流民,让剩下来的少数佃户种更多的田,虽然总的产出减少了许多,但支出也会因此变少,之后等天候和治安都慢慢地平复了,再开始找新的佃户,收留新的流民来为他们精耕细作。
这是很缺德的,有些宗族规矩严谨的村落,时不时就闹出沉塘、私刑这样的事情,但公认最缺德的荒田,虽然摆明了里外里便是许多条人命的差别,但却始终难以受到一丝遏制,因为宗族的主事者往往就是地主本身。买活军来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继续下去,光这一点就让很多农户暗地里称愿了——但他们很快发觉买活军的严酷不仅仅针对地主,也针对农户们,他们不但要拿走地主的地,也要拿走农户们所占有的那些‘额外’的地,他们既不承认地主对土地低效的占有,也不承认农民对土地本能的贪婪。
“如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两个半劳力,那么你家便算是有4个劳力,四个劳力十亩地,这十亩地,一亩一年交三百斤谷子便得了,余下的多少都是你们的。但倘若你家的地在十亩以上,便不是这样交了。”
“倘若你家有十四亩地,这余下的四亩每年谷子是要翻倍的,还要上报产量,倘若一年却只种了一季稻,连冬小麦都没种,或者双季稻的产量没有达标,那么便是一种浪费,还要额外加你的地租。这笔帐可能算得明白?”
现在一家一户中,至少也有一个人算学学得很不错了,甚至于聪明的农户自己就能算——种田是很看天时的,譬如前些年还能种双季稻,但如今冬日天气太冷,便只能种越冬的小麦。一般的来讲,三十多岁的父母,领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下头还有两三个未成年的弟妹,这一户人家种十亩地,精耕细作也不吃力,套种了大豆、菠菜,又种了玉米、土豆,吃口就很丰富了,而如果有些地还能种一季的越冬小麦,一年下剩的粮食,连大豆、玉米、土豆、水稻、麦子都算在一起,那便是六七千斤甚至近万斤的结余。
这样的结余是往常不敢想象的,从前一年一两千斤的粮食结余都有,匀在一个人头上,六个人,一个人一天只能花销一斤多的粮食,将将是只够吃的。不要说任何之外的消费,便是布都很买不起,只能靠家人额外地匀出时间去种麻,从嘴里抠下钱去买棉。至于治病,那更是不可能的事,遇到了病痛便只能听天由命,哪怕看病看得起,抓药都抓不起了。
买活军来了以后,又发新的稻种,又来人教他们种田,甚至还要考试,三年下来,一年的结余从两千斤变成了七千斤,布也便宜了,甚至棉花都便宜了,而粮食的售价和收价也都稳定了,农家甚至也敢割肉来熬油,自己灌香肠做腌肉吃了,这已是农户们难以想象的好日子。而唯独的瑕疵便是他们不知道这些多余的积攒该如何去花用——
第一开始,自然是买各色各样生活中的必需品,如铁锅、火炉、衣物针线、锅碗瓢盆……第二便是改善居住条件,虽不说是全水泥的房子,但至少也把土屋换乘砖房,再用水泥抹面了,三年下来,有些勤谨的家庭已经完成了这两步,他们便很容易地想到了第三步,那便是把自家的积蓄买了新的田地,给未成年的儿女预备起来。
这也是勤奋的好农民在好年景时扩大家业的必备步骤,但如今买活军治下的农户便发现自己在这一步卡了壳——自从他们来了以后,便冻结了农田的买卖,也就是说,以前农田的买卖是可以到官府里去上档的,但现在官府不办了,想卖田的农户只能卖给官府,而想买田——现在没有买田这个说法,买活军的田是只买不卖的,他们倒是给户均亩数不足的农户、佃户们分田种。
这对于大多数被分了田的农户来说都是好消息,但对那些较有远见,身份介于农户和地主之间的富裕农户便是很大的打击了,他们中有些趁乱、趁着亲戚的关系,占据了不少无主的田地,五个壮劳力却有二十亩田——若要把二十亩田都精耕细作,进行套种、多季耕种,那是忙不过来的,一般都是精心耕作其中的上田,而中田则只种一季水稻,另一季便用来种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菜也好,甚至还有种猪草的,并给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说这般是为了作养地力。
这样一来,对小家庭来说,所得自然是比只有十亩田更多,但对买活军来说,余下的十亩田便是浪费了,因此便要用地租来调节,一亩地一年要收了六百斤的谷子,这样才能弥补他们的损失。而这个地租足以让很多农户望而却步了,额外的田,一年还要打出九百斤谷子接近是不可能的,而倘若剩余的谷子一亩地一年只一百多斤,那么为此花费的,要压榨自己身体才能得到的体力,便非常的不划算了。
他们开垦新田,重新养蓄荒田的动力因此大大地减损了,而这些无人认领的田地也丝毫没有浪费,从外间来到买活军治下的流民源源不绝,很快就重新占领了那些因为人口损失而荒废的村落,就连毫村这样的地界都被分配了好几户新农家,地怎么会少人种呢?既然买活军想要治下的地都高高地产粮,他们自然是能找到人来种地的。
新旧融合,若是在往常,不闹出几场血案是无法收场的,不分新旧,农户们都会抱团,有时是切实的利益,如争水、争肥,有时是口角意气,譬如你多看了我一眼,也能酿出械斗血案。但买活军这里,这种抱团的风气被减灭了不少,因为他们往新老融合中添加了不少利益——新老结对子,若是老人对新人有帮助,是可以加政审分的,而若这村子的风气正,争斗少,整村也都能加分,这对于村里子弟考城里的岗位也好,甚至哪怕是应聘去城里为私人做事也罢,都有不小的帮助。
政审分是由下乡教书的先生每次换值的时候,带回县城里去登记的,而现在县里很多人在和新人发生关系时,会很习惯地想去查查他的政审分,这也是个人前途很有力的表现,因此现在只要是对自己的前程有打算的人家,都很在乎这分数——而因为买活军的新政策,农户的后代也不能永远都务农了,他们必须要为孩子的将来做打算,如果不想让孩子被分配到百十里去种新田,那就只能是提早打算起来,积攒好政审分,后代中留着一定的比例种田,余下的那些便要去读书做工,自谋其余的生路。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思维方式,但人们仍在努力的设法习惯,并以天然的乐观开导着自己——“种地有什么好?若能进城吃皇粮那才叫好呢!”
“实在不行就出去闯一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么!”
“咱们老徐家世代都在县里,也着实是该让有些后生出去闯一闯了!”
一般的农户大约便只能想到这里了,富农们从中看到的却是传统晋升道路的关闭,他们再也不可能晋升为地主了,在村中的势力也完全无法通过买田、聚居而扩大,给你的地是多少,便永远都是多少,后代们成丁后要被分配到远处去做活,事实上便等于是分了家,再也没有能靠着地租完全脱产念书,靠科举提升门第的后代了。他们才刚摆脱了对战乱的恐惧,又要迎来对未来的忧虑,唯一的对策只是尽量把孩子往城里送,积攒的家底在城里置办房产,否则简直再没有花钱的去处了,‘至少城里的机会总是比乡下多’!
因为想把孩子送进城,所以富农们对来分田地的新户,虽然心中或许本能地排斥,但面上却多数还做得热情,此刻吴兴县深处的泉村田头,便有人站着喊道,“张兄弟,你们家种了牛痘没有?快,没种就去登记,否则下回要种就只能去县里了!”
“哎哎,来了!”五月初正是插秧时分,几个披着蓑衣的汉子正在田中缓缓移动,听说了这话,连忙操着还不熟悉的官话跑到田头,先作揖谢了,‘徐老兄,麻烦你照应了’,这才掬水冲了脚,穿上草鞋急匆匆往村头去。
“张大乙,家中六人。”
村头站着的正是买活军的吏目,戴着草帽,面膛被晒得很黑,站在社树底下,身旁栓了一头驴,他身旁是扫盲班的学生们,十几个零零落落地坐在那里,年纪有大有小,都好奇而又敬畏地看着‘买活军的军爷’,军爷们是常来村里的,而且面目不一,有时是凶神恶煞地来抓人,哪个村子没有被抓去了的农户?从此便再不见回返了——还有些是来给他们种痘的,有些是带了赤脚医生或者货郎来宣布新习惯的,前阵子甚至还带了书来,在村里开了个拼音租书铺,只要是会拼音的人都能看得懂其中租的书。
今日的军爷是来登记牛痘人口,进行第二波接种的,张大乙过来签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照本宣科地说了些话,“你自家要知道,种了牛痘也要发烧的,而且或许会高烧,虽然不至于烧死人——目前都还没有烧死人的,但倘若烧傻了也不好埋怨什么,若是不情愿可不种的,可明白?”
“明白的明白的。”
“你家有人出过天花没有?有人得肺痨没有?其余重病有没有?”
一一都问答过了,吏目这才给他登上了名字,也并不急着叫他走,而是一边核对着另一本册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最近地种得可还好?插秧机用了没有?什么感觉?”
买活军实在是太喜欢出机器了!他们什么都用机器,脱粒要用脱粒机,而插秧机竟也要用插秧机!这是去年起新出的一种机器,当时在泉村隔壁的水村搞了几亩田做‘试点’,已引来许多人看热闹,而今年才刚开始在泉村这里推广,也是因此,泉村的官爷来得特别的多,时常会有一些‘田老爷’——许县的村民这样尊敬地称呼着来教他们种田的吏目——到泉村来,视察着插秧机的使用。便是急着回去做活的张大乙,谈到这插秧机也不着急了,连忙说道,“好用是极好用,只还有些顾虑和想头,想向田老爷们请教哩,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再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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