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爷们是经常来的,他们的工作便是在各村之间走动着,一面考察各村的农耕进展、禽畜蓄养,以及村落的天候水文,并协调着各村的用水,还要往上汇报,请买活军来兴修小水利,当然了,农闲时分他们也来组织修路,甚至就连村落的搬迁都要参考田老爷的意见——这些田老爷很多都是临城县和许县人,受到了吴兴县民的极度敬重,因为他们的到来,吴兴县的农户们学说官话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因为田老爷们是听不懂本地土话的,而那些搬迁来的新户头倒也因此得到了沟通上的实惠。
“这几年雨水都还挺好的,天气虽然时冷时热,但到插秧的时候也总能暖和起来,这都还算是老天保佑了。”
过了三数日,田老爷果然又来了,他们和所有的农户一样,随意地趿拉着泥污的草鞋,在土路上踏踏地走着,裤腿也高高地挽了起来,时不时就跳下田去,查看着秧苗的深度,“插秧机在最后几株秧苗时往往会出差错,不是插得太深就是插得太浅,还是得拔一拔——张大乙,是你吧?上回你说还有什么顾虑?可以说来听听。”
“对对,便是这秧苗在最后几株时往往轻重不一。”张大乙连忙说,“这秧苗不是长不住,便是被水给淹了,小的之前试着使时便有发觉。再有一个,便是这插秧机是否每次使完了都要里外的擦干呢?若是都要擦干,便费了些功夫,也不好安排,可若是不擦干,便怕它锈蚀了,不好用了,可不就糟蹋了材料?”
因为还在农忙时分,跟着田老爷看热闹的村民并不多,但听到张大乙的疑问,也都不由得点头称是,因为村里并非是按户发给插秧机,而是若干户共用一个插秧机,大家轮着按时间来排——农户恰恰是最需要合作的,从播种插秧的时间,再到收成时大型农具的分配,都需要老练的村长协调,既然大家用的都是一个种,那么插秧的时间分了早晚,收成的时间也就有了早晚,分出几天的空档来,就可以很有效地防止收成时争稻桶、争脱粒机和争碾磨的冲突。
也因为如此,这时候各家的手脚要格外的麻利,机器在交接时也要双方认可,张大乙一家天还没亮就起了去捆秧苗,刚露出曦色就将插秧机准备好了,两个壮劳力轮流上阵推车,闲着的人便捆扎搬运秧苗,如此忙了一天半就将十亩地的秧苗都插好了——确然省力得多,若是以往,一个人一天能插一亩地的秧苗便算是好的了,十亩地非得两个人忙个五天才行,而且每天下地时腰背那酸痛就别提了,到了家什么活也做不了,只想躺着喘口气。
虽然如此,但他想的是若还能再省力一些便好了——第一天忙完了,他媳妇拿了布里外地插机器,抠土块儿,点着蜡烛忙了一个多时辰,第二日起来还担惊受怕地一再检查,就怕锈蚀了。张大乙心里便想着,眼下是免费地用,用完了就收回去了,将来若要几户合伙买,他恐怕未必愿意出钱,因为倘若插秧机如此容易锈蚀,那么只要一户人家疏于养护,这机器便不能用了,而这实在是很说不清的事,到时损失又该如何来分配承担呢?
再者还有一点,便是和最多数日的插秧比,张大乙觉得若能在耕田上有了新式的犁铧,那对农户的帮助是更大的,或者若买活军能引进些牛犊也可以,他来自丰饶县,那一带牛不少,而吴兴这里不知为何牛却相当的贵,人们往往是靠人力拉犁,那就要两人合作,一推一拉,才能带得动一架犁铧,不但辛苦,而且耗时也久,想要多次深耕的困难也就高了。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田老爷和几个同村都嗯嗯地点着头,田老爷笑着说,“倒是了,我们临城县的牛也少,吴兴这里的牛也少,都是因为山路难走,牛贩子不愿来的缘故,既然现在许多路都修好了,那是该赶些牛来卖的,村长今日统计一下购买需求,我们回县里禀报了之后好讲价。”
这个插秧机,给他们免费用用还可以,若是要买,各家都要仔细斟酌,但说到牛的话,家里只要有余粮都再没不愿买的,村长拿了铁皮喇叭,沿着土路一路地喊了过去,送走了田老爷,他也赶紧地去做活,到了半下午,他家的插秧机用完了,村长便洗洗手拿出几个本子来,在社树下头拿教书先生的桌椅坐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登记了自家的购买数量,以及能接受的价格。
不论如何,只要是个正经的村子,一定都是有社树的,一般都在村口,而村口也会有一块空地供大家商议正事儿,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这空地征用的次数便比以往要多了不少,到得夏日,甚至很多人会端了饭来这儿,边吃边谈闲篇,张大乙因为是外地来的,见识要比泉村本地人广阔一些,也被拱上来说过外头是如何种田的。不过今日是村长的主场,因为各户今日都插完秧了,插秧机便要统一验机收回,他一边登记牛册,一边登记插秧机的回收,验证村里的插秧情况,一支炭笔飞舞着,忙得不可开交。
“小七,来说些书吧!”夏日天长,看沙漏都已经近晚上七点了,天还亮着,便有人在暮色中笑道,“你瞧她们妇女那里都聚起来了!”
村长没言语,也让开了半边屁股,一日的劳作确实已经结束了,现在村里登记了意向的人家还不多,和他预料的也没什么出入,还有几户村长觉得可以买牛的人家,一会要是遇见了就问一问,若是没遇见也只能明日再说,他们虽然吃得好了,村里大多人都不夜盲了,但还是留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晚上不太喜欢出门。
“那就来读几回!”小七欣然地起身,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来。本村的租书铺子就设在村庙里——那庙里本来供奉着土地公,现在土地公的神像边多了两排书架,各有一套蜀山剑侠传和斗破乾坤,由老庙祝来管。不过最近农忙,不论男女压根没有时间自己租来看,便公推了由小七来读,一日多给他五文钱,因他嗓门最大,而且官话说得最好。
若是农闲时分,也并不是人人都爱听故事,日暮时分也有些人会去河边打水漂,或是试着抓鱼,甚至是拿个碗来丢骰子耍乐,不过近来农忙,壮劳力都是累得连话也不想说的,有些人搬了自家的竹榻来,现在已靠在上头半睡过去了。小七清清嗓子,大声地读了起来,“算你还有点良心,皱了皱……”
他顿了一下,辨认了一会才读道,“俏鼻——”
“啥叫俏鼻?”
“长得好看的鼻子。”
“哦——”底下有人恍然大悟,“那嘴便是俏嘴,手便是俏手了?”
似乎并未有这样的形容,不过别的听众也都半懂不懂的,议论一番便也罢了,自有不少听众聚精会神地听着,还有些汉子搁了碗彼此低声地计较着:养牛是农户们一致的夙愿,但因为吴兴县这里牛很稀少,也不是人人都会养的,这些汉子们已很习惯了什么都有书能学习,因此他们想若是能买了牛来,还是要合伙买一本《养牛须知》是正经。
“若是上手就能做活的成牛,十两一头是要的,听张大乙说,他们丰饶县的牛便是那个价——到底是邻着大江,上游的蜀地又是产牛的!他们那里的上户家中多数都是有牛的。”
“只要十两也比咱们这要便宜了,咱们这的牛若是赶到村里来,起码都是十五两,比人可贵得多了。”
十两的牛,在以前自然是不敢去想,但今年却可以想一想了,倘若牛犊卖个五两六两的,百姓们也愿意买,因现在他们不再自己织布,而是更愿意去买,便省下了和织布有关的许多时间。
农闲时去县城里找活做也能赚得到钱,每年卖了家里的稻谷之后,是可以积蓄一笔钱的,既然又买不了多的地,那么便不如买些牛。现在不织布,家里的女眷有了闲空,便可以在家照应牛儿猪儿的吃食,若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从书上找答案来学习。
人一旦开始识字了,胆子也就跟着大起来,甚至很多人都想到了低息贷款——吴兴县是去年归到买活军手里的,当时这些农户们都很慌张了一下子,一年多下来,他们跟着祭拜谢六姐的步调是一点也不比邻县要慢,但钱囊却还没邻县的乡亲们那么鼓。
去年是个丰收,种了一季水稻,一季冬小麦,还套种了大豆等等,又有一些荒田,山地种了土豆,算下来大多人家手中都剩了有七千多斤的粮食。这么多的粮食,吃是足够吃的,还很可以卖掉一些,因为农户没有那样多的仓库来囤粮,而且大多农户都有把茅草土屋改换为砖房的朴素愿望,个别心大的还想建水泥房。大多数人会留下够一年吃的粮食,把余下的卖了,甚至是抢着来卖。
因为买活军不论是收购粮食,还是收粮食税都不‘淋尖踢斛’——从前乡间的小吏来收税时,都会把装满的箩筐踹一踹,飞出去的粮食便不算重量了,这是他们几乎公开的收入,因为小吏按说是不领朝廷的银钱的,他们的钱就非得从这些地儿来。
而买活军是给吏目们发钱的,发的还不少,惯使这些手段的吏目,倘若还敢再犯,都被送去了彬山挖矿——彬山也迅速地成为了吴兴县民口中类似‘十八层地狱’的所在,因此他们的秤很公平,粮食的卖价和买价也都相当的稳定,而且农户们也渐渐地有了卖粮食的信任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