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缭是从自己前世的尸骨身边醒过来的。
其实还是挺吓人的,一抬眼,目光可见之处,尽是他被埋没于石土内,东一块西一块的森森骸骨。他的面前,恰好是唯一比较完整的一整个上半身,手腕、脖颈位置,藕断丝连着他的本命灵器丝线,根据已然丧失活性的生前姿态,尚可窥得它们生前的一副极力克制姿态的、欲想逃窜之象。
曲缭知晓自己的本命灵器是个什么欺软怕硬的谄媚德行,上辈子也没指望半道威逼利诱、从随手斩杀的邪修身上搜查来临时顺手用用的东西能对他有多掏心掏肺的忠心,只求关键时候别掉链子就成。但不知怎的,它们最终竟然陪送自己一同,于灰烬深处,魂飞魄散了个彻底。
曲缭默然,半晌,伸手过去。
指间稍加触碰,再一抿,那一根根、一条条,就被泯沫成了灰烬残骸。
曲缭还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刮了一番,把行将就木的、尚且苟延残喘着的几条,小心翼翼揣进到了自己胸前衣兜里,服帖放好。
周遭环境,苔壁深绿层生,禁锢效用的多重级别符咒密密麻麻在崖壁结起屏障,构成死阵——死人泯灭,活人难闯,只能进无阵眼可出。这幅杰作是曲缭上一辈子的毕生所学精粹。
但此刻,幻境因为这一世的他——一个已然游离在本源世界线外的“不明闯入者”的干扰,维持岌岌可危。
外界崖顶风不受任何阻挡的穿堂而过,破碎符纸碎片从高处如枯叶,徐徐飘落而下。
这是上一世,他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安身之处。
不自觉的,他就忆起来了前世少时,置身于这个五官感知尽失的万籁俱寂里时,恍若被抽皮剥筋、生生压抑入喉的痛哽。
喉腔内,恍若吞噎着的是腥苦的滚烫岩浆。当时的境地实际也无法容忍他再动弹得了一下。他皮囊内外如同被活生生千刀万剐,丝线失控反噬,鞭挞入骨髓的痕迹密密,在肌肤上编织成型。
更妄论,他的胸口处,还插着一把寒色冽冽的霜剑。
虽然已然光芒不在,劣质斑驳,任意一把普通摊位铁剑都能够与它比拟。
他当然认得出来。
那是天上仙人的本命剑。
曲缭敛下眸子,指尖在面前残骸上寸寸流转。
最后,触碰上了那把剑柄,拔了出来,随便丢到了系统杂货库里。
*
他年幼拜仙人为师,那时候,仙人还是他心尖尖上唯一尊崇敬仰的老师。曲缭敬仙人生性僻静,论才论道论功德,是剑道第一人,年纪轻轻境界成仙第一位。
常年里,简单又冷冽的高束起雪白的长发,发尾垂落到肩前、腰间,整个人唯一的颜色,便是那只艳色花枝簪与之一身苍雪相衬。前额稍发半掩住精致眉眼,恍若初雪落梅心,怀抱无霜琴,示人情绪惯常无悲无喜。
仙人毕生之责,便是谨遵其鹤归而去的师傅之令,留山执剑守着一隅太平,闲暇时候,便是在后室坐亭内弹着袅袅幽琴。因为生性待人疏离,本自诩大关仙门,不涉猎山内长老们的言传身教之事。
但最后,还是出于各种考量,纳进来了唯二的两个关门弟子——
大弟子,也就是曲缭上辈子的师兄,天赋异禀,在一众长者惜才劝荐下,被他破格纳入的门下。
。。。。。。而曲缭他,不止一次有怀疑过自己算是个仙门吉祥物。毕竟自己初来乍到之际,给老师留下的第一印象,估摸着就是个顽劣小童——
砸了出言不逊品行不端,但当场拜师会上风头无二的预定内门弟子的场,踏碎碾压些许道貌岸然长老的场面面子,引得一番众怒、门派各长老骂骂咧咧。
曲缭当时浑然不在意,毕竟他也只是路见不平,闲的长草路过而为之。当时,他几岁年纪大小,也并没有什么求仙问道相关的远大抱负,当下设想过的最理想的宏图伟业、同样也是自己爹娘给唯一的崽画的饼,就是在自家各个铺面上躺着收租。
自然不怕得罪仙门之人。
他扔了剑,还在寻思给娘亲买什么生辰礼物之时,忽然就感觉到了后颈衣服一紧。
随即便是天旋地转的、略带可怖的悬空失重感,曲缭猝不及防、挣扎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稳稳接到了一片雪白的臂弯里。
……?
曲缭慌乱视野里,率先看到的是一双骨节分明青筋明显的手。
紧接着,是对方宽大袖摆上是一尘不染的雪白绣鹤点红梅。
曲缭动作凝滞,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直愣愣抬手,放在了面前的手心上。
台上台下也在刹那间死寂后,迸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布料和“唰唰”的动静,此起彼伏地高呼“仙人保佑。”
“……仙人?”曲缭怔怔抬头,瑟缩了下脖子,喃喃声几不可闻,残余印象里,只是恭敬供在祠堂的模糊的仙人形象,在此刻却突然清晰起来。
仙人下山示人惯常覆面,曲缭看不到他的整体容貌。两个人僵持着这个诡异动作,几秒后,曲缭后知后觉自己可能误会了仙人的意思,刚想抽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