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戒尺。
连康府小儿尚且那样气他丶轻贱他,康怀寿对他寄予厚望,二十年如一日倾囊相授,呕心沥血,怎么可能不恼?
康怀寿的笔尖陡然乱了下,反应过来时,又废了一张纸。
他胸闷不快,眉头深拧,抬起头来注视着地上的谢瑾,便搁笔走过去,到了他面前。
「你……」
康怀寿年纪大了,有些眼疾,可也一眼辨出了那只鹂鸟形状的东西,于是话还没骂出口,又是一阵痛心,气血翻涌。
他一把夺过那戒尺,就猛地高高举起——
谢瑾绷紧脊背准备受着,不想康怀寿「啪」的一摔,将戒尺扔进了炭盆中。
谢瑾望着那蹿高的火,蹙眉茫然:「老师……」
康怀寿仰面长叹了一声,似是努力在同自己消解,几度欲言又止,斟酌良久,他最后只问了句:「耳朵,疼不疼?」
谢瑾愣了一下,喉间泛上来一阵莫名的酸涩,声音哑了一丝:「起初不适应,现在已好多了,不疼。」
大风吹得康怀寿的两只宽袖鼓了起来,他苍老的面容布满愁绪,静静听着窗外树杈猛烈晃动的声音,到底是于心不忍,道:「风大,进屋来坐吧。」
正如康醒时所说的,他父亲爱惜谢瑾,更甚过爱惜自己的亲女。
「是……」
谢瑾起身后,先搀着他坐回到椅子上。
「一封军报,让于震洲得了兵权,枢密院栽了跟头,还平息了朝中对你入弄月阁的争议,这一箭三雕的计谋,一气呵成,要不是连你自己的后路都给断了,我真该好好夸夸你——」
康怀寿语气虽平缓了下来,但难压责怪之意。
谢瑾敛目认错:「是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康怀寿恨铁不成器,也知道事到如今,多怪无益,只好将转变话锋:「所以,你接下来到底是何打算?」
谢瑾如实道:「成为弄臣实有无奈,可细想来,裴珩十年来对我深恶痛绝,与其在高位两相对峙,耗费心力时时防备,不如将计就计以全大局,也未尝都是坏处,至少可以留在宫中,近天子身侧。」
康怀寿对此无法苟同,不得不打断道:「阿瑾,这位新帝是什么样的人,你心知肚明。他没什么真才实学,却多的是下三滥的心思手段,不然,先帝十年前也不会非留你在宫中,让你当他的磨刀石。就算他能因遗诏留你一命,可时日还长,他多的是办法扒掉你一层皮,抽了你一身筋啊!」
康怀寿已说中了,也没完全说中。裴珩所做的事,俨然比扒皮抽筋更让人难以接受。
谢瑾一时间如芒刺背,以笑掩饰心中不安:「……老师不必担心,我好歹与他对付了十多年,会尽力护自己周全。」
康怀寿沉肩摆手:「你继续说罢。」
谢瑾稳了稳心绪,道:「当前南雍的困局,看似是短兵少将,疲于应付北方强大的敌人,可溯本根源,是人心不齐。朝堂内部党同伐异,冗吏冗政;文官互相攻讦夺势,挤压的却是武官们的功名前程,如此一来,前线与朝廷必然离心,而后接连败仗,百姓难免失望怨怼。」
康怀寿听着面色发沉,不由回忆起往事,感慨道:「天下局势在变啊。南迁之初,先帝用了十年时间在江南重建政权,再用十年撕毁辱国条约,与北朔重新正面开战。当中少不了南边的支持,所以不得不重用南方本地的官员,奈何司徒钊是个慕利贪权的小人,为牵制他,先帝又将我推到北党之首的位置。」
「学生知道老师有难处,您联结北臣,本就是迫于司徒钊以权倾轧,想独揽朝中大权。」
谢瑾目色如云,温柔得好像触不到边际,容得下世间万物,语气却透着矢志不渝的坚定:「可君为天下君,臣为天下臣,本不应该分什么南北——」
康怀寿这些年的眼疾益发严重了,多了那一层灰蒙蒙的白翳,令人时常难以看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可他对谢瑾这位爱徒的欣赏看重,从来真得不能再真。
「阿瑾,十年前我就曾告诉先帝,你不该只是裴珩的磨刀石——」他思绪万千,话只说到一半,就截然而止了。
谢瑾好奇笑问:「那我还是什么?」
康怀寿笑而不语,抿了一口茶水,说回正事:「话说回来,堤下蚁穴不易察觉,连年战乱都不能将大雍人心拧成一股,你想要解决,谈何容易啊?」
谢瑾:「不瞒老师,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于震洲出征前,我答应了他一个要求。或许,这会是契机。」
……
「瑾哥,真不用了午饭再走么?」康醒时送谢瑾到了门口,还是有些不甘。
谢瑾拍拍他的手臂:「今日得回去了,改日再来。」
康醒时其实多半也猜到了,谢瑾如今沦为了弄臣,宫里定有人盯紧他,不便久留。
这位小少爷从小就康家上上下下都宠坏了,平日一派牙尖嘴利,可在谢瑾面前从没半个尖锐的字眼,他思忖隐忍一番,也只沮丧地说了声「保重」。
谢瑾掀袍登轼,想到什么,忽回头唤他:「醒时,你可是参加今年的秋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