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二年冬,蓬莱殿。
冷风横扫,细雪纷飞,大明宫内静谧异常,完全看不出几日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腥风血雨的政变。
对于这所历经数朝的百年殿宇来说,这不过是习以为常。
细盐般的雪粒漫下朱红的宫墙,还未卷进殿门,便被殿内的暖流融化,化作了殿门口的一块薄冰,将往来的宫女官宦摔个底朝天。
宦官张给使抱着一摞卷轴,小心绕过殿门前的薄冰,径直来到李旦面前。
李旦盘腿坐在殿内的一张牙床上,膝上覆着一块舆图,正细细研究。
这是他第二次重掌朝政,靠的却不是自己的贤明与臣子们的支持。
三皇子李隆基与太平长公主雷霆手段,以泰山压顶之势诛杀韦皇后一行,再次将他推上紫阙之巅。看似他是最大的赢家,可他心里清楚,这二人各怀心思,自己也不过是为他们铺路的垫脚石罢了。
不过那又如何。
他历经数次政变,早已看透了这些,剩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朝堂明争暗斗的厌倦。
在不在其位,谋不谋其政并不重要,唯有活着,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张给使将卷轴放在桌案上,又拿来一件大氅披在李旦身上,轻声问道:“吏部方才差人送来了春闱的考卷,大家可要过目?”
李旦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舆图,只道:“给三郎送去,日后这种事交由他定夺就好。”
张给使站在原地,踌躇了几分,才道:“大家恕老奴多言,来年的新科进士将会是天子门生,太子他还未继承大统,这样做会不会不合礼法?”
李旦闻言轻笑两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捉摸不定的神色。
“你要与三郎讲礼法?”
张给使顿时面色大变,他跪倒在李旦脚下,惶恐万分道:“大家恕罪!是老奴多嘴了。”
李旦脸上并无愠色,他又垂头看向舆图,云淡风轻道:“给太平也送去一份,她是三郎的姑母,经验阅历比他丰富,有她辅佐,朕才能放心。”
张给使见他没有怪罪之意,这才擦擦额上的冷汗,遂起了身,抱起卷轴正要出门,李旦又叫住了他。
“大家还有什么吩咐?”
李旦略显苍老的手指点了点舆图的西南角,沉声道:“此处很好,远离了东西市的嘈杂,又离宫城很近,日后即便是嫁了人,若是受了委屈或者想朕了,也能立马回到朕身边。”
张给使立马心领神会,他躬身笑道:“大家这是想给公主建府,不知是哪位公主有此殊荣?咱家立马安排下去。”
李旦放下舆图,抬头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深深叹了口气,道:“她不在朕的身边。”
***
先天元年,长安城,辅兴坊内。
辅兴坊原是长安城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小坊,八月,却因为一位贵人的入住而热闹非凡。
临着皇城西街,原本一眼望不见头的坊墙上突然开了道阔气的府门,高门长戟,上题昌隆府三个丰丽华贵的大字,竟是当朝圣人李隆基的手笔,府门与皇城的掖庭西门隔街相望,这座府邸的主人地位之重,不言而喻。
长公主李玄玄每每回府,都忍不住仰头盯着头顶那三个大字抱怨道:“谁能想到三哥竟给我定了这么俗气的封号,事先也不与我知会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商贾大户!”
雀儿与鹂儿总会被她的这番话逗得乐不可支,她们连忙安慰道:“商贾可没资格临街开门,就长公主这几日摆的筵席,现在京兆府谁人不知这是您的府邸?”
这几日昌隆府为庆贺长公主乔迁,大设筵席。
京兆府的人怎会放过此等讨好长公主的机会,有身份地位的人几乎都来了,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大有将门槛踏破之势。
虽有李旦亲自为李玄玄挑选的数百位扈从替她分摊这些事务,但她还是累得够呛,直到第五日,这场声势浩大的宴会才逐渐平息。
李玄玄终于得以喘口气,这几日见的人太多,喧闹过后,她只想独处,闲暇时,她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茗园。
这座府邸的前身本是前朝一位阁老的产业,他告老回乡后便一直闲置着。一年前,这座府邸开始毫无征兆地大肆翻修,又强征了周围的几户宅院,一再扩建后,才成了今日这副气派的模样。
府内装潢精美绝伦,庭院清新雅致,可长公主李玄玄没有看中那气派的正殿,反倒是非常喜欢后院的一处偏殿,那处偏殿后还有一个荒废的花园,面积不大,但园内古树参天,枝条交错密密匝匝,即便是七八月的天气也凉爽宜人。
李玄玄亲自给此处题名为茗园,并命人在茗园里种满奇花异草,园心空旷地带再设一处凉亭,亭内铺有座席软垫,四周挂着紫鹃竹帘,亭外放置一个食台,每日都有人在食台添满谷物净水,引得众多鸟雀在此处安家。
这天,鹂儿接到宫里传出的消息,火急火燎地满府寻找李玄玄。
即便是在自己府上,李玄玄行踪同样是飘忽不定。
她在太和山自由惯了,在宫中住着时,尚有几分收敛,住进自己的府邸后便逐步暴露出本性,开始肆意妄为起来,平日里不但不让仆从们随她左右,还总躲在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有时是在参天古树的枝丫间小憩,有时横躺在寝殿的屋脊上望月,甚至有一次,雀儿在马厩的一匹大挽马背上找到了酣睡的长公主,她喝得烂醉,周身混杂着一股野兽的气息,也不知前一夜上哪鬼混去了。这把雀儿气得够呛,又不敢声张,只得用软刷给李玄玄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澡,将她雪白的肌肤刷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