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注定活不到冬天,也看不到雪的夏虫。去年这个时候南星还会把它们抓来给季窈顽一阵,后来得知这些小家伙都是短命的可怜虫,她便绝了对诸如夜照、虿蜻一类小虫的兴趣。
不自觉走到池塘边,澄澈透亮的水面倒映出一道清丽身影。她看着倒影里自己身上穿着的葭灰绸长衫,不管是其暗淡内敛的颜色,还是上头暗云梅花的纹路,包括头上一对翠玉簪子,一应都不是她喜欢的。
怎的如此陌生,如此狼狈,水里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光滑如镜的水面突然掀起涟漪,季窈扯下头上翠玉簪子扔了进去,发出“咚”的声响。接着她表情烦躁不安,就站在桥边开始解衣服上的扣子。
杜仲循着她的身影跟过来,看见她站在木桥边脱衣服,吓得瞬间调转身体,背对她难堪吼道,“大白天发什么疯?”
葭灰的外袍脱掉,露出里头水红色抹胸上衣和低下月白的罗裙,看着终于有些年轻女娘的穿着意思。在随手将发髻放下,一头青丝铺在肩头,她长探一口气,感觉呼吸都顺畅不少。
“舒服了。”转头看见杜仲僵直宽厚的背影,季窈没当回事,“你找我?”
余光扫过身后,幸而她长衫里头还穿着上衣罗裙,杜仲转过身来尴尬咳嗽一声,正色道,“只是觉得严煜的祖母莫名提到苗疆妖女一事,觉得并非巧合,所以来问问你。”
他还提这事儿,嫌她不够生气。
“问我什么,我是不是妖女?”她没有一点好脸色,撇开杜仲继续往自己房里走。
两人进到屋内坐下,季窈自顾自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外衫,走出来坐下。
“难不成我身上有何特殊印记,让人们一眼就能认出我来自苗疆?可为何你能隐藏得这样好?”
入夏天热,池塘周围蚊虫繁多。杜仲看她点了一把火绳开始驱蚊,起身接过来替她在屋子里转悠,“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因为中毒加上受伤,到严府小住。那段时日你从他给你的书册子里找到一张小像?”
说话间他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张小像来。
自从上次在严府将它带走,季窈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她立刻凑上去,若有所思低声说来,“对,这就是从他祖父所写的书册子里找到的。”
难道……
杜仲拇指与食指捏住那张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小像,感受着上面残留些许光滑的松油,“我之前到书斋找专裱字画的先生看过,他说这张小像的确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如果这小像上的女娘真实存在,也果真是严煜的祖父所画,那他祖母,或许是将你看成了这小像上的人。”
循着阳光,季窈与他指尖小像上所画之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知情的人任谁看上多少遍都只会说这是同一个人。
杜仲情绪不高,久久地凝视她半晌,最终将小像递到她面前,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
“就算这小像上的人真是你的亲人、长辈,但说到底也不是同一个人。有了这个,让那个小白脸带着他祖母,好好同你道歉。”
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
小像落在季窈掌心,好像暖石一样沁肌生温。她心里稍稍好受些,抬起头冲面前人甜笑,“多谢你。”-
子时夜深,楚绪替季窈上过最后一次药后,带着其他人打烊离开。她沐浴之后因着脸上药膏温凉发烫,也不能在风口里久坐,便关上门窗回屋躺下。
三面临水的木屋,还有一面是茂密的竹林,正对着季窈里屋床榻所倾靠那面墙后,夜深人静之时能听见风吹竹叶动的婆娑声。
只是今夜这沙沙作响的声音格外刺耳,期间偶尔夹带一两声像是有人踩踏在竹叶之上的声音。季窈竖起耳朵从床上坐起来,听到竹林方向有人翻墙而入,衣袍擦挂在竹枝上的声音。
她推窗看来,那抹黑影似乎轻功不佳,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踉踉跄跄,重心不稳。他双脚落在地上的同时狼狈起身,刚走出来两步,就被一道银白色的光晃了眼睛。
再睁眼,季窈手持利剑,已经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月色幽幽,皎洁白光趁树影摇曳之时打下来,将二人面容照亮。季窈看清面前人的脸,矢口喊出声,“是你?”
第176章奇耻大辱“请他们出去!”
月光下,年轻的女娘春衫薄透,一头泼墨青丝随风飘动,清丽婉约。
只是她脸上红肿稍褪,两条细长的抓痕还隐隐可见,出现在美人面上说不出的突兀,让人见之揪心。
严煜低垂的眉眼被月光照亮,脖子与剑刃相隔不到半寸,担忧喊了声,“窈儿。”
看见他来寻自己,季窈呕了一整个白天的气又窜上来,收剑转身,冷然往外走,“没想到严大人也会做出夜闯民宅、爬树翻墙这种事来。”
“祖母好不容易睡着,我一得空便出来寻你。奈何南风馆大门紧闭,我知晓前头敲门也无人应,便想到之前在这竹林附近,替你找黄金蟒的时候,曾见过你住在这竹林外的小屋之中。”
他两三步追上季窈,站在她面前将她拦住,伸手欲触碰女娘面上红痕,被她侧脸躲开。
“白日里我让彩颦送来的药可都用了?这抓痕很浅,待结痂之后取红玉膏来匀面,不出七日疤痕尽可消除。但你记得,一定不能在伤口还未愈合的时候用,会刺激到血肉。”
季窈转过头来瞪他,故意要说话来气他,“你如此关心我这张脸做甚?花了你就不喜欢了?”
说话间她伸手推他未果,两人扯着衣袖谁也不依谁,严煜见状更加心急,赶忙解释道,“窈儿玉面被祖母伤着,我自认难辞其咎。再说你何容何貌我都喜欢,哪怕你我百年之后化蝶化烟,化成灰了我也再加一捧冥河里的黄泉水来,将你塑成奈何桥边最美的佛像。”
季窈听到最后一句要把她溶水塑像,没忍住嗤笑出声,眼里染上淡淡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