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都忙了起来,各门弟子本就又惊又惧,兼之毁坏的房屋器物不计其数,哪有心思治丧?听得能够从简,顿觉负担大减。山上原有现成棺木麻布,香纸帷衾,此时家眷都来动手,孝衣冠带不多时便已撕好;几名男弟子在院中搭起粗陋的灵棚。
西楼自行去清溪小筑拿衣裳。清溪小筑只住了展画屏一个人,许久才有人前来救火,几乎都烧得塌了,衣物也烧去甚多。他边哭边将袍子挑出两件,前后片分别裁开,凑了一件,又去拿了新的内衣鞋袜,给师父穿戴。紫袖一直跪在展画屏身畔,哪里都不去,自己肩上的伤也不裹,只将他露在外头的手和脸擦得干干净净。西楼进屋时,见他正依偎在展画屏尸身旁边呆呆地看,却一滴泪也不曾流过。西楼心底无限悲酸乍然涌上,捂着嘴抽泣起来。
他走到紫袖身旁,轻轻地道:「咱们不要甚么掌门寿衣,给师父穿上袍子罢。」紫袖慢慢把脸扭过来看,西楼又道,「我去打水来,你给他擦洗。」紫袖只点点头。
慕容泣验伤时,已将展画屏袍服剪开过,此时脱将下来也不甚费劲。紫袖执起手巾,仔仔细细将展画屏四肢躯体都擦好,二人便从里到外给展画屏系上衣裳。西楼道:「师父一生勇武,不要跟那些老头子一样穿,要漂漂亮亮的,是不是?」紫袖不说话,只看着他拿起针线,将两片袍子约略缝在一处。
西楼拿剑的手已拿不住一根针,数次扎在自己手上,轻声道:「师父,西楼没给你做过衣裳,手艺生得很,你别怪我。咱们回头多给你烧两件好的。」待他将各处都缝上几针,也便能看得过去。
凌云派弟子袍服,不论辈份一律是淡青料子深青滚边;唯有掌门身上穿深青袍子滚淡青色边。展画屏换上干净衣衫,平素潇洒之态重现几分。西楼又给他梳头,紫袖看着展画屏双目紧闭的脸,忽然道:「他穿上新衣裳,就不要我了。」一句方了,眼中泪水滚滚而下,跪在床边半尺外哭得声嘶力竭。
当夜诸事备办妥当,次日六人停灵,棚中除了果品香烛,也供着今年尚未派上用场的月饼和桂花酒。六具灵柩之前,各门弟子都来磕头,思及尚有师长行踪不明,自然凶多吉少;再加酒香饼甜,往年佳节逸事如烟,更为催泪,不时就是一场大哭。
这场大难虽未报丧,当夜竟有子弟负伤闯下了山,人没有回来,却将山上遇袭的消息带到山下。凌云派毕竟是北方大宗,还是有江湖故交闻讯赶来。一见这等动静,都是惊骇无已,泪洒当场,无不抚棺痛悼展画屏一代天骄,英年早逝。
紫袖跟着费西楼跪在棺旁,不知磕了多少头。一开始还跟着来的人哭一场,接着是哭一阵,很快连嗓子也哑了,只默默流泪。后来便不知道泪出来没有,只觉得眼睛肿胀发木,脸也没了知觉。
魔教来袭的噩耗传得极快,是夜又有些人连夜上来吊唁,一夜无眠。到得早晨,众人浑身缟素,行完大礼,正逢前来吊唁的有位僧人,便请大师念经超度。
西楼摔过瓦盆,众人分次序抬起棺木,一片白花花直向云起峰后而去,一路哀声大作,纸钱飞扬,如雪般落在山间树丛。峰后小谷景色秀丽清雅,葬着凌云山历代多位先贤,众人早将墓穴备妥,当下依礼站好。陆笑尘一声清喝,这便纷纷下葬。
紫袖跪在坟前黄土上,看着棺木一点一点被放进墓穴。旁边有人拿起铁锹,一锹一锹向坑里填土。紫袖看着钉棺时哭到肝肠寸断,后来便又一直呆呆的,此刻才堪堪意识到这是真的,心想:「展画屏不要我了!」再想到一旦埋了起来,以后就连展画屏的棺材都见不着了,他突然手脚并用,扒拉着土堆,向坟坑里爬去。周围人边哭边拉他,他嘴里却叫着:「埋不得!埋不得!」只觉爬得甚慢,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却不知自己声音嘶哑,旁人听着就像老鸹叫一般。
费西楼膝行上前,拉着他腰上的麻绳便向后拽。紫袖身量不壮,从前又懒怠练功,多年来西楼不知从后头拉扯过他多少次,或站或坐无不得心应手,此刻却根本拉不动,他就像失了灵智的甚么大牲口,死命往坟里头挣,已有半截身子投进坑里去了。费西楼心如刀绞,放声大哭,臂上加了一把大力,才将他整个提回自己怀里,一把搂得死死的,只听他还在念叨「埋不得」。
紫袖浑身挣不动,怔了半晌,才回了神,见自己被费西楼抱着,两人都是涕泗横流。西楼脸上沾着土,两个眼圈儿乌青得不像人样,嘴唇正干得流血。
那血色深深刺进他眼底,展画屏嘴角也是这般流血的。他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说:「大师兄累了几天,你要他再倒下么?给他添甚么乱。」听着竟有三分像是展画屏的声音,顿时不敢再哭,拼命向下吞气,反手也抱了他,逐渐收了悲声,只小声抽泣着。
土很快便堆高了,几把铁锹叮叮咚咚将土拍实。紫袖和费西楼相依流泪,看着众人悲泣,起身拿了砖石,在坟周垒上一道矮墙。
出完了殡,便有人收拾起行囊,趁白日三三两两地下山走了。凌云山被魔教盯上,痛失六位好手——中坚一代除了陆笑尘,又找回来一位少言寡语的小师叔,也没派上甚么用场。这一战已令许多平凡子弟吓破了胆。外加《疲兵篇》悄悄传开,许多人都将「赤心报国无片赏,白首还家有几人」丶「汉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这些句子念得滚瓜烂熟,心里便打起了算盘,有的来拜过陆笑尘,有的竟不辞而别。更有失去了师父的,自觉没了倚仗,不欲在山上多留。
凌云派两位老师叔,是凤桐的师弟,年轻时武艺平平,此时耳聋眼花,有僮仆跟在其他峰上居住养老。历经此劫,虽无伤损,却唬得不轻,自又送回去静养。展画屏麾下两个小弟子,也被那一夜的突袭吓得病了,摇摇晃晃地送了葬,都要回家去。西楼找人往二人家里送信,又与其他师兄弟商量报丧事宜。
是夜紫袖以为自己睡不着,再睁眼时却已黄昏。他叫上费西楼,二人先到凌云阁,又去清溪小筑,在一片焦炭瓦砾中收拾展画屏的遗物。在所余不多的物件里拣出残存的衣帽鞋袜丶纸笔书本,各放做一堆。紫袖从烧毁的衣裳堆里扯出一条卷在底下没烧着的腰带来,偷偷塞进自己怀里。
下葬第三天,师兄弟一人捧衣,一人捧纸,要将展画屏在这世上用过的东西,都拿去坟前烧了。临走前,紫袖忽然放下手里的纸笔,跑回屋去,出来时背上负着一个布包。费西楼也不问。
二人走到坟旁数步之外,紫袖才掘了个浅坑,跪下打开布包,露出那具崭新的马鞍子。费西楼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紫袖将马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又包得严严实实,搁进坑里,一边盖土一边说:「干净着呢,叫它陪着你罢,得空了到处走走。」
西楼点燃火盆,二人慢慢把拿来的其他物事都投了进去。半空中飞舞着轻飘飘的纸灰,犹如黢黑的蝴蝶。
紫袖坐在火盆前,扯开破锣般的嗓子轻轻吟唱了起来: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