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贺灵朝,郡主之身,应当有顾忌。但是,他摸了摸耳垂,“坐哪里都没关系,就当提前给陛下透个风。”
反正他和他爹进京的消息,肯定已经报到了陛下那里。
顾横之便不再迟疑,登上马车,弯腰坐进车厢里,然后把车帘挂到壁钩上。
按常理,年轻男女同车,断没有女子在外驾车的。但贺今行是男扮女装,顾横之愿意把自己放到低处。
这让贺今行有一种微妙的触动。哪怕他梳女髻穿罗裙戴面纱,对方不止对他明面上的身份谨守礼节,并且清楚地知道衣裙之下的人是谁。顾横之没有参与他的过去,却又和他的过去有了微弱但难以忽视的联系。
当然,这本就是简单的事实,毕竟要“成亲”,互相交过一些底。但他心中为什么会升起几分怅然又庆幸的感触?
他在对自我的疑惑中挽起缰绳。身后不远,持鸳在角门前见车马轻快地调头,才回身上前叩门。
马车行一路行到正阳门,车上二人各自沉思,没有说过一句话。冬夜行人稀少,但一束束灯烛光从窗后门缝里透出来,令干冷的街市充满烟火气。
贺今行想到明日的事,便提声叫顾横之的名字,想同他商议。然而叫了几声,后面才有回应。
“如此出神,在想什么?”
“间关车之舝兮。”顾横之正想到这句,下意识就说出了口。
话一落,呆住的人就换成了贺今行,拉车的马儿也随之放慢步伐。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句意是写马车轮辖响动的声音,在当下说出来没什么问题。但他显然是记得全文的,还有《毛诗序》为此篇目的作的注解。宠妃无德,国君偏信,士大夫思贤女取代宠妃,是以幻想了驾着车迎娶贤女的场景写作诗歌,刺谏国君。
简言之,抛去隐喻的话,这是一首迎新婚的诗。
“横之。”千回百转的思绪隐下,他回头再次叫了一声。
“嗯?”顾横之出口就觉不妥,见他看过来,慌乱地垂下眼。若非夜色遮掩,一定能看到他耳红。
贺今行想问的话又凝在了舌尖。
他虽偶然在书上见识过分桃断袖之癖,但还从未在身边遇到或是听人说起过。
那句是《车舝》的开头不假,然而横之只说了那一句。原文后一句接的是“思娈季女逝兮”,思的是“德音括之”的贤女新妇,并非男人。
结谊不易,一些话自然该谨慎出口。若不是,岂非羞得他自个儿无地自容,明年一年都不好意思与对方通信了。
“抱歉。”顾横之见他不作声,主动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将你当作女子。”
正处于问与不问两难之间的贺今行闻言,当即松了口气,“没事。”
他转回去时,顾横之轻声说:“就算是,现在驾车的也是你呀。”
他只当对方自损来安抚他,便在扬鞭时也开了个玩笑:“好,我迎你。”
马车重新疾驰起来,将长风分做两股,袍袖与面纱一道飞扬。
风里响起一声短促的笑,随即传来顾横之的问:“明日何时进宫?”
贺今行道:“辰时,你可要一起?”
“嗯。”
马车行至琉璃街,二人先后下车,站在驿馆前面对面,但都不知该先说什么。
好一会儿,贺今行忍不住,垂首笑了一下,然后仰头说:“那就明天见?”
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兵迎面经过,见两人要走不走要留不留很是可疑,便斥问是何人在鬼鬼祟祟。
贺今行将腰牌递出去,领队的小旗一看,竟是长安郡主。这位郡主与寻常贵女不同,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上话的。他当即奉回腰牌,行礼请罪。
“无妨。”他一眼扫过去,发现一队有十二人之多,奇道:“我记得以前是八人一队,现在规制变了吗?”
那小旗答:“回郡主话,近日有盗贼在西城流窜,已于夜间行窃好几起,所以侯爷命我等加强夜巡兵力,一旦发现贼人踪迹,就地缉捕。”
“原来如此。”贺今行不再多疑,“诸位辛苦,预祝早日擒住贼子。”
对方只道“不敢当”,拜谢告退,领着手下兵丁继续巡逻。
驿馆前再度安静,话题便又续了回来。顾横之抿着笑,也说:“明早见。”
二人道过别,皆背过身欲走。
恰此时,巡逻队离开的方向上走过来三个人。身形未近,酒气先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