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眉生又被她的话堵得噎了一下:一般来说,报纸的版面都有八成以上,是编辑负责完成的,按照买活大学的教材来说,一篇文章要登上报纸,除了没有任何立场的事实陈述,也就是俗谓的‘新闻’之外,都有选题-撰稿-审校的环节,如果没有上头的指示交待,那么,选题、审校都由编辑来完成,有时候文章也由他们来撰写,不过,有时候文章也会由外部按选题来征稿,或者指定某个、多个采风使去完成。
除了专门开放给外部投稿,不设具体选题,只偶尔会有下期议题通知的版块之外,编辑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甚至要超过具体的撰稿人。其实就是来稿版面,决定某篇文章是否刊登,以及该如何删减校对的,也是负责编辑。因此,周报的攻守擂,都是围绕着编辑来进行的。
沈主编说的编辑人手短缺,当然不是无端端的又陷入了缺人之中,而是暗示了周报编辑部的确受到近来的攻讦影响,很多编辑或许是不忿于外界的指责,干脆就撂挑子了,‘说我是吴江那边的人,靠裙带上位,那我不干还不行吗?你们这些素来受到压制的所谓贫民子弟,不正好大放光彩’?
要说平日里那些投闲置散的编辑,是否能够担得起空出来的工作,这还是个未知数,从沈主编的表现来看,或许,这些编辑受到了张利青的暗示,不受她的差遣,或许,她真不放心这些人的能力,因此,宁可亲自出面,为采风使压阵。
——这个场面的报道,选题其实是没有任何可说的,就是按照上级的指示来做的选题,关键在采风使回去后出的文章,如果文章不雅驯,沈主编亲自来看过,那由她来修缮文字,补上几笔,也就能办得到,而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顾眉生之前也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暗示了这一轮攻讦对编辑部的影响,今日因为沈主编的这句话,算是得到了证实,不过,一份份量如此之重的报纸,居然因为几个编辑闹脾气撂挑子,就要让主编亲自出动了……
可见,周报编辑部的规矩的确是不够严格,竞争也真的不够激烈。至少还有空间让这些编辑温养出一副旧日的才子脾气来,顾眉生也不由得摇了摇头,对沈主编道,“您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一些,才子才女,当著书立说,就让他们去好了!做采风使也行嘛,脾气再傲也不妨事!编辑又是另一种做事法了。如今市面上的报纸编辑部,是很严管的!”
因这些时日以来,窦湄等人有意学习经营《羊城小报》的缘故,顾眉生对这一行当也多了不少了解,这话也的确不假,除了《买活周报》之外,能在市面上站住脚的民间报纸,尤其是具有公信力的那些,规矩都非常严明,一反文人散漫的习气:
定期出版付印的东西,如果稍微一不严谨,下了印厂那就是永远的笑话把柄,这是行外人很难想象的。而这种对版面的严格,逐渐也就反向渗透到了编辑部里,形成了一种风气,也就是真正有文采的人,反而很少来做编辑,更愿意自由撰稿。
编辑也因此日渐成为一种独立的职业——即便不从众女的政治志向来说,就是从专业角度来讲,顾眉生也认为,周报的编辑需要进行严格的再培训、再挑选以及定期的考核和竞争,把这些脾气好好地改一改了。
说白了,就算是沈主编明日就要下台,所有裙带编辑都要离职,今天她们也得把该下印厂的版面给下了,被人攻讦几轮,这就撂挑子称病,不把选题做完,这是老日子里跟过来,惯出来的脾气!哪里有真正做事的样子!
倘若之前,顾眉生反对编辑部,还是因为这些编辑的身份的话,那现在也有点看不上他们的心气了,更是难以理解,以沈主编之才,如何会看不透这一点,为何多年来并不予以矫正。当下也是直抒胸臆,并不管人情世故——这话,人人都可说,偏偏她是不好说的,毕竟沈主编的窘态,便是她的小姐妹一手造成,她这样说难免有点儿阴阳怪气的意思了。
不过,她本心并非如此,沈编辑也没有误会动气,听了她的话,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一时没有回应顾眉生,而是把自己的话说完,“来到此处之后,见到这形形色色之人,也难免心生感慨,这使团已是个庞然大物,以我对团长的观察,这固然是个能人,但要想完全驾驭这各方贤才,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概是上了年纪,而又过瘦的关系,她面上法令纹很深,不笑还好,一笑反而还有些愁苦似的,再加上对使团做出的,并非完全正面的预测,简直让她看起来有点像是个讨人厌的老姑子了。顾眉生口唇微动,又想说话,倒有点又忍不住为沈主编而感到有些义愤了——
就如同刚才她的话,并没有丝毫恶意一样,她也能感到,沈主编这话,其实也一点儿不是故意说什么丧气话,而是真正为使团感到担忧:如今,使团团长就是当时在果阿坚持南下香美城的船长徐明月,或许是因为她上书言志,代官兵们请缨的缘故,上头颇为出人意表地直接任命她为使团团长,同时也让她的船吉非号称为使团的旗舰船,这样,徐明月便顺理成章地在军、政、航三方面都把使团的权力握在手心了。
如此做法,大概也是因为出使距离遥远,且有可能发生军事摩擦,便索性把权力集中在一人手里,方便她在万里之外,能将使团指挥如意,而不至于还要协调几方管事的关系。这对徐明月来说当然是意外之喜了,倘若沈主编这话落到她耳朵里,没准就要树敌。
但顾眉生能感受到,沈主编是怀抱了善意的,只是或许表达得有些不妥——她简直就想急切地告诉沈主编,免得她将来因为这习惯而吃上什么暗亏了。沈主编对她,并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反而也是一片善心,她感受到了之后,便很不愿她的善意被人误解。
不过,让人把话先说完,这是基本的礼貌。因而顾眉生还是按捺着细听:“此番担忧,自然不会出现在报道中,便是六姐等人,或许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也只得从毛遂自荐的勇士中,择其最优而任罢了。
我想便是徐团长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便不用我这老婆子去多舌惹厌了。不过,刚才站在那里,略一张望,偶然间见到了你,你的事情,这阵子不少人和我述说,我想,你虽素有才名,但毕竟是初初入仕,对此行的前景和危险,或许毕竟不像是其余吏目那样清楚——这又是我们曲苑文坛的后生种子,不免就叫你过来,想着嘱咐几句,让你在异乡多为留意当心,万万要平安归来。”
沈主编原来竟是已经到了一个下午,顾眉生忙着考试交际,居然毫无察觉。也是刚才在食堂这里,偶然留意到了,便有些不自然,又被沈主编扬手招呼,本来还以为和近来论战有关——其实要说完全无关也不是,毕竟沈主编近来多听到顾眉生的名字,必定也和论战有关。只是没想到,沈主编一心关切叮嘱的,却是顾眉生在欧罗巴的安危!
顾眉生也并非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或者说她这辈子便从没有过不谙世事的时候,也正因为所见者广,对人心百样也有认识,她亦是明白,这人心污秽幽暗者的确是有,但也不可因此就以偏概全,以为人人皆是如此了。尤其是旧朝文人,这其中固然也有不少心思龌蹉的衣冠禽兽,但亦有人当真是光风霁月,一辈子温良恭俭,以德报怨、提携后进,对这些人来说,也是常事。
只是没有想到,沈主编居然也是如此的性子,顾眉生心中,自也十分感动,心道,“也对,心慈者皆如此,对我这半个敌人,都是如此谆谆教导,对于那些江南后辈便更是如此了,也难怪如今为他们所累,倒搞得自己洗不清!只是,这么些年下来,想来料理《周报》,也不能说完全顺风顺水吧?总有人会觊觎这个位置,难道沈主编就没有丝毫触动,没想过要改一改这性子么?”
她虽然对沈主编的言辞,并不曾质疑居心,误会她是想要以柔克刚,笼络自己,但自然也不会因为听了几句好话,就自告奋勇去调停双方的矛盾,顾眉生的心哪有这样的软?
无非是将来为沈主编多唏嘘几句罢了,正所谓慈不掌兵,《周报》主编的位置,本就需要相应的政治眼光和手腕,沈主编的个人道德再无暇,和她是否能胜任主编也没有丝毫的干系。
不过,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心里也有数,当下也是眼圈一红,伸手欲要握住沈主编的双手,随后又是自觉失礼,往后退了一步,颔首感动道,“沈大人——大人一片好意,倒让我心中很有愧!”
按她设想,沈主编此时自然也要露出笑容,将她扶起来,说几句‘公归公,私归私’的好话,这自然也是真心话,而被旁人瞧去之后,也自然能增加些沈主编的声望——这就是后话了,不过,看来顾眉生今日考运不佳,所有的猜测,她是都错到底了。
沈主编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冲顾眉生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这一次,笑容中蕴藏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嘲讽,这也是她们二人交谈以来,她所流露的最生动的笑容,不再仅仅是嘴唇僵硬地一弯,眼睛周围也挤出了深深的纹路,厚厚的镜片之后,是一双似乎在说话的眼睛,嘲笑般地诉说着主人的心情:不必演,不必装,你早就被看穿了。我还有什么不懂的?
在那一刹那,顾眉生的尴尬自然不是假装,但她为人有个特点——面皮极厚,倘若并非如此,在商场上就容易吃亏。因此这尴尬也不过是持续了那么一瞬间,便随着惊诧,一起被收敛了下去,她不解地问,“可——倘若你都懂,又为何——”
二十年来,周报编辑部的所有斗争,乃至如今江南旧式文人,包括沈主编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压力,似乎都被顾眉生浓缩到这一问里了,沈主编沉吟了片刻,随后,再次逸出一丝冷笑,这一次,她说话的语气依然没有变,可所展现出的却是和‘模范旧式文人’所截然不同的气质了。
“倘若不留下如此巨大的破绽。”
她几乎有些轻蔑地说,“又如何让六姐放心?你们后来人,又该如何踩着前人的血肉而走到台前来呢?”——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6章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何让六姐放心?如何让六姐放心?
要说沈主编的话,让顾眉生的世界都为之坍塌,那倒也言过其实了,她的话并没有多少违背常理之处,最多只是展现出了买地的政治背后,不那么理想的一面,但或许因此反而也让如今买地的所有成就都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了。
凡事都要带有阴影,才能让心中本就存在阴影的人,越发相信,这其实也是一种偏见,顾眉生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感慨,不过即便如此,她亦是时常坠入这样的偏见之中,难以免俗。唯独和常人不同者,只是她偶尔还能自省一二,察觉到自己的局限罢了。
即便是这样有限度的自省,也需要颇为敏捷的思绪,此时此刻,万般念头正从她心底呼啸而过,也因此有些杂乱无章,顾眉生的注意力在一段段思考中无规律地跳跃着:连六姐也免不得要运用权术吗?但如果六姐只是人,那她运用权术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是,沈主编值得六姐如此动用心力来提防对待吗?这会否只是她的臆想,实则六姐根本没有多余的注意力给到她呢?
一个能被六姐又防又用的人,怎么想也是举足轻重的,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能被她的姐妹轻易撼动,甚至现在站在身边,和顾眉生掏心掏肺的交谈?原来政治的门槛这么低吗?并没有从前预想得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