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两个朋友,都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很显然,除了早就将一切洞察在心的史囧之外,丰年刚才经受的震撼也丝毫不比李类思小,同时他,不管内心经过何等的挣扎,最后也选定了和李类思相似的立场。
或者不如说,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这本就是所有欧罗巴精英都会天然选择的立场—买活军很好,可如果买活军能移植到欧罗巴,那就更加的好。为了自己的故乡,自己成长的大陆奋斗,这本就是能唤醒所有人心中热血,让平凡人也变成英杰的事情。
即使目标再遥远,道路再困难,也浇不灭他们心中的热情,为了自己,他们会犹豫,会衡量得失,可当这一切关系到他们的家乡和民族,在未来的命运时,困难只会让他们的斗志更加昂扬,他们知道几率是多么的渺小—一但难道因此就不去做了吗?这可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祖国啊!
顷刻间,这三个朋友因为有了共同的志向,立刻就变得更加亲密了,友情似乎也更加真挚了几分,他们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点头,随着步伐逐渐接近食堂而停下了交谈,回到了熟悉的社交节奏之中。
从表面来看,他们没有丝毫的异样,熟练又心照不宣地隐藏着自己的壮志,只是打量着同僚的眼神,和从前不再一样了,就如同他们多重的身份一样,这些同僚也叠加了第二层身份,未来的盟友—或者是对手,谁知道呢?只要是洋番,加入他们的概率总是很高的,但汉人和土番就—
汤大人、嘉利玛,这些人只怕早就想明白了,他们当然是盟友,顾通译未来的竞争对手,这女人看起来就是随时随地想横插一脚,让欧罗巴成为她飞黄腾达的阶梯,徐船长?哼,这是个蠢货,跟着族亲来发财的,是可以利用的人??
一个个人名在心中伴着注脚浮现,一幕幕画面似乎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资利用之处—李类思的眼神,在顾通译身上停留了两次,他对这个女人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她看起来聪明出众,而且很多人都认为,她的语言天赋,足够成为洋番中的天才少女华丽姿的陪衬,不过李类思判断下,顾通译的语言天赋不是她最厉害的地方一
但她今晚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不怎么自然,这也让李类思多注意上了几分。他观察着顾通译在食堂中的动态,注意到她走向门口,和两个人打起了招呼,“面孔很生,哦…那个中年女人有点面熟——这不是《买活周报》的沈主编吗?是她吧?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周报》对于使团的行动,居然如此重视吗?”
第1265章新老会面
“你以为,使团中这些新加入的欧罗巴人,他们的心思当是如何?”
“这……必然是不纯正的,各有各的私心,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顾眉生微微一怔,但还是本能地快速回答,她的态度亦是真诚的,“不论是真心信仰道统者,或者是知识教的狂信徒,又或者是浑水摸鱼,想要从中牟利者,都有动机,将谈判推动为战争,利用我们使团船队的武力,为欧罗巴方兴未艾的起义背书……倘若其中有些成员,是德札尔格的知交,我也不会诧异的。”
“这么说,你看好德札尔格在起义成功后,不会被窃取权柄喽?”
沈主编的回应,再一次出乎了顾眉生的意料,她不免更为不自在起来了——沈主编从现身到谈话,没有一步踩在顾眉生的节奏里,就好像之前的论战压根没有发生似的,这会儿纯粹是在和顾眉生闲聊。就如同两人是颇有交情的熟朋友,正针对时事,发表着各自独到的见解一般。
这自然是明显地逾越了两人的关系,可不知为何,对话却又进展得和谐自然,两人一交谈,就感到彼此都很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甚至连言外之意都一清二楚。并且,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坦诚和善意。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她们的立场,本来该是敌对的,哪怕没有董惜白搦战,吴江才女,对这些云县旧女,也总有些划清界限的味道,鄙薄藏在体面之下。这点顾眉生是领教过的,她自然也有一些轻蔑,藏在表面的客气之下,作为软钉子等着吴江才女们去品味。
可在沈主编身上,她倒没有感受到这些,而她也希望沈主编能明白,其实她对于沈主编个人,倒没有什么好恶,只不过是因为两人都在某一个位置上,而她们的理想发生了矛盾而已。对沈主编的才干,顾眉生是很尊重的。
“您的意思是,德札尔格先生的学者脾气,或许使得他更适合担任号召者、导师的职位,即便起义成功,权力纷争也会在那些真正掌握了起义军的首领中不可避免地发生?”
“读过《倚天屠龙记》吧?”
又是一个没有想到的回答,顾眉生的眉头高高地挑起了好一会,才有些迟疑地道,“这是自然,您是说——明王与小明王——”她实在是难以想象,沈主编这样……这样正经而古板的人,居然也会读话本。
虽然细想之下,沈主编的亲眷中,有不少人在当今文坛曲苑是很有建树的,且《倚天屠龙记》这些仙界话本刊印的时候,沈主编年纪尚轻,工作恐怕也不会有此时繁重,她看过《倚天屠龙记》,甚至亲自为其做校对删减,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但顾眉生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干瘦,似乎除了经过精心打磨的肌肉之外,皮下就没有一点儿脂肪润泽的中年女子,好像还是很难把她和流行话本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仙界的话本,那也是话本,最能移情易性的东西,沈主编似乎就是那种主张不该接触一切话本的典型形象。她的一切,似乎都是按着买地这里号召的新八股而来的:标准、严肃、古板而缺乏变化,就如同她所代表的《周报》一贯的态度。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是忽略这一点——你们只是正在经历年轻而已,世上所有人都有这么一遭,当然我也年轻过。”
她的这种未曾予以表达的印象,似乎也被沈主编给阅读到了,这位大人物唇边逸出了一丝笑意,她的语气,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说笑,或许嘲讽是有一些的,但更进一步地说,顾眉生也说不出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她。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那个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回答,“我还年轻吗?我却觉得,芳华易逝,我的青春时节,也已经快到尾巴啦。”
这确实是近年来,常常浮现在她心头的感慨,因此她的语气也显得格外真挚,沈主编闻言,亦不由得失笑,“是么?坐叹青春别,逶迤碧水长,在我眼中,你们这些小一辈,仿佛才刚刚冒出头没有多久,原来却也已经到了这青春的尾巴了。”
此处的青春两个字,做的是原意,‘草木茂盛,其色青绿为春’的解释,顾眉生微微一怔,脱口道,“这是……宋之问的《送姚侍御出使江东》?沈大人思维当真敏捷。”
“不料原来顾通译也精通诗词典故。”
沈主编看来也很惊讶,颇有几分对顾眉生刮目相看的意思,“我道眼下年轻一代,心思已经全不在这上头了。不料顾通译居然是个全才——都说你是当世才女之一,诗画双绝,学问精深,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其实顾眉生的出名,一个是画,一个是她的语言,再一个就是她经营的生意了,说到诗词歌赋,却没有这几个出众,她自然慌忙谦逊个不住,心下也是忖道:
“好冷门的诗词,典故倒是适合当下,毕竟是名门才女,出口成章,若不是我还有些记性,小时在大图书馆,又无聊翻阅过数次仙界版本的《全唐诗》,此时岂不是就要露怯了?我敢说,眼下羊城港新一代的学问人里,对于旧学的诗词典故,有这般了解的,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要说沈主编是炫耀博学,这倒不至于,只是让顾眉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年岁差距,想来在沈主编年少时,可学、能学的东西太少,身为女子,也就只能在这些诗词歌赋中咏志抒怀了。
如今买地的教育,却是重视理科,以实用性、生产力为主要标准,况且标准教育中,数理的份量也是极大,无形间自然削弱了文科的比重,这固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看买地此时蒸蒸日上的国力,便可见一斑,但另一面来说,像这样出口成章,互相射覆典故的雅趣,倘若再难重现,或者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被推崇,似乎也是一种损失。
如果说,沈主编是半边身子还在旧朝,那么,顾眉生便是站在新朝的门槛上,还时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的那一代,顾眉生那几句谦逊,沈主编倒没怎么在意,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笑:如今,典故皆通、见事分明,可以对谈用典的人自然是越来越少,眼光这么一碰,两人便像是都明白了这份夹杂着感怀和遗憾的复杂情感,也更感到了彼此之间的惺惺相惜。倘若不是两人的关系如此尴尬,说不定在另一个场所,还能成为忘年交呢。
“沈大人今日是特意来寻我的么?”
既然是一见如故,也就省却不少试探口舌,顾眉生也是问得直接,在她想来,这也的确不无可能:她是立刻就要远行的人,外人来看,对于董惜白、窦湄几女折腾出的动静,顾眉生自然没有怎么参与,若是有心求和,请她来做个说客倒也很恰当。只是沈主编突然现身此地,来得比较突兀罢了,一般来说,请中人组局,介绍相识委婉请托,会更合乎礼仪一些。
“倒不是。”
沈主编今晚真没有一个答案,和顾眉生想得一样,她摇头道,“今日我是带采风使来的——使团出港这是大事,周报肯定是要发报道的,只是编辑人手不敷使用,新人恐怕出的稿子不好,我还是要亲自跑一趟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