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自称姓安,说是为采收编撰经书典籍用纸的原料奔走,想要私下收些秀亭码头附近的金丝雨竹,以此作为掩护停靠码头附近,借机调换了苏家货船上的东西,与都城的孝宁王府私下流通。”
城北秀亭码头、金丝雨竹……她怎会没想到呢?
滕狐的话犹在耳边,万顷化作焦土的海云竹历历在目,秦九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停靠秀亭码头、借机调换苏家货船上的货物不假,但除此之外,那些金丝雨竹或许也不仅仅只是借口。”
九皋每年谷雨之后便起南风,入冬后转为北风,而秀亭码头落成在城北洹河河湾处,正是冬日九皋城的上风口。竹子开花常与气候反常有关,龙枢在迎来此次雨水泛滥前方才经历过一整个干旱的年份,米价因此高涨不下,而待到今年正式入冬,雨水终会止歇,九皋城也将身处北风之中。
洪水滔天,竹花盛开,孤城无援……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时隔二十二年的噩梦似乎就要再次袭来,而谁也说不准,哪日才是这场梦魇的开端。
秦九叶的讲述声越发低沉,夜色不知不觉间更深,灯火熄灭后,偌大的苏府府院一片漆黑,一切都淹没在寂静压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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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曹大人不见了……”
哐当一声响,那前来报信的衙差被一巴掌掼在地上、瞬间吐出一口血沫来。
樊统被怒气胀满的面皮青里透红,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恐怖,那种充盈全身的活力此刻化为戾气,即使已经扇出一巴掌仍不解恨,又接连掀翻无数石台桌椅,倒下的木架落在那金灿灿的通天柱上、砸出一道裂纹。
阴影笼罩在整个郡守府衙,使得这里的天看着比长夜还要黑暗。
樊统环顾四周噤若寒蝉的人影,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曹进妻儿住的那处院子,还是当初我亲自为他置下的。今日他胆敢背叛于我,想来已有所觉悟,日后也都不用回那院子了。”
龙枢郡守确实庸碌,但一个庸碌彻底之人怎可能霸占龙枢郡守的肥差这么多年?若非背地里手段狠辣,早就被旁人挤了下去。他在这位子上坐了多久,手中便攥着多少人的身家把柄,若是他自己不得好活,旁人也得一并陪葬。
在场所有人都讷讷不能语,无声的恐惧在黑暗中持续蔓延,唯独那一身青衣的书生和他身旁的书童淡然自若、闭目养神,像是眼前这局面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终于,樊统的目光轮转到了那书生身上,徘徊了一阵过后才再次开口。
“我依你所言、兵分两路去抄人,非但没抓到那邱陵的尾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反而让他们抓到了把柄。依我看,安先生不若舍身饲虎、以身入局,若我将你丢给他们,岂非两全其美?樊某便可不费一兵一卒、破了这一局。”
丁渺终于睁开眼,像是方才从神游太虚中抽脱出来,半晌才淡淡道。
“这几日樊大人在这城中着实辛劳,可不知是否有打探过城外的消息?”
樊统顿了顿,面上有些一闪而过的狐疑,显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自作聪明道。
“孝宁王胆大包天、自作自受,帮他运东西的是苏家,卖酒的是那小福居,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可邱家不是这样想的,那位邱督护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丁渺凑近了对方,轻轻嗅了嗅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而且樊大人还不明白吗?区区七合鬯一案怎能惊动虞安王亲查?自然是要借题发挥的,等到他们入城之时,便是你的终结之日。你先前一切所作所为都会一字不落地列入罪书之中,你这些年榨得的每一滴油水都会被充入国库,你的亲族会一个不落地被杀头问斩、沦为苦役。你早就身在局中,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你能依仗的人只有我。”
坐在龙枢郡守的位子上十三年,樊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断头的日子当真要来,他依然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
樊统的眼神退缩了。即使身体因为那怪病变得再强悍,也改变不了他败絮其中的事实。
“先生既已入我门中,应当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我同舟共济,他日事成之后,定少不了先生的好处。曹进死路一条,他的位置便是先生的。我在都城也有些门路,你我只需熬过眼下这一关,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丁渺的目光在樊统面上一扫而过,对方压低嗓音、威逼利诱的样子蠢得令人发笑,又格外可怖可憎。就算是孙琰那样的天之骄子也能被他拉下神坛、踩在脚下,眼前这个衰败丑陋皮囊连同其中腐朽脏脏的灵魂,甚至不配在他眼中停留片刻。
但他没有表露出分毫,只垂下眼帘,开口时的声音是那样令人安心信服。
“天地浊气翻涌,早晚有一大难。天子真龙之身,自然不惧邪祟侵扰。只是可惜了下面的人……”
对方突然将话题拉远、谈起什么天下存亡,语气中透出的忧虑却不像是假的,樊统只当对方是在故作高深,当下急急开口道。
“依先生所见,如何才能在这场大难中独善其身、立于不败之地?”
“樊大人只需将原本要落在自家身上的业报分些出去给旁人,自然便可得到解脱。”
对方说罢,凑近樊统耳边一阵耳语,后者面色随之变幻,眼神中却似云开雾散、窥见曙光。
两只豺狼耳语、不知又要将尖牙利爪伸向何方,他们身后战战兢兢立着的那一众虾兵蟹将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陷入绝望。经过了今晚的种种,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位樊大人已彻底陷入疯狂,迟早会一头扎进深渊。而那安先生或许会助樊统脱身,又怎会顾得上他们这些卒子?到头来不论郡守如何下场,倒霉的都还是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那曹进便是前车之鉴。
先前站在角落里的几个身影不知不觉间已往前挪动了几步,终于有人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冲上前,瞬间将刀架在了樊统的脖子上。
“放、放我出去,只要放我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冰冷刀刃在郡守脖子上颤颤巍巍、晃来晃去,持刀之人的害怕甚至盖过了刀下之人的恐惧。九皋是个太平地方,当差的这几年,他甚至没有杀过人,眼下也并不想真的见血,当下只架着樊统向门口的方向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