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下来,也没能积蓄什么可观的钱财,又考不过初级班,没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赚来的钱,不是吃喝了,就是不知花用去了哪里,到了如今四五十岁,有些力气的还在做车夫,有些人便退了下来,不是扫大街,便是打更看宿,比年轻时还要越发的节俭,好不容易攒到一点钱下来,是不敢再乱花了,用这钱在老汉屋里,买个房间,寻几个后辈,有了病痛能照应一二,死了以后,房间便留给他们分了。
——无非是如此而已,百姓的生活,总是乏味的,越是无钱,旁人便越是漠不关心,这些将老而未老的男人,他们和其余一样无法成家的男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否存在极度廉价的交易,其实在英吉利也无人关心,在买地就更是如此了。
其实,卢马姬也相当好奇,没有虔诚的信仰填充内心,姑婆屋内,是否也有些隐秘的情感关系,就像是在她老家,哪怕是最虔诚的修女之间,或许也有一些深藏的恋曲,人的欲望是基于生理因素而产生的,绝对客观之物,机械自然主义在这点上是无法解释的,反而是人类的意志力能够和这种本能的冲动斗争。而信仰往往是意志力最好的催化物,缺少了信仰的强化,怎么看,买活军民间的关系,应当远比婚书要体现的更复杂和多样化。
这是社会学研究的课题,当然,社会学和哲学也紧密相关,卢马姬专心于哲学,不过是因为这门学科,在英吉利相对要更安全一些罢了,而且,她对于人和人的关系,并不如对人和自然的关系那样感兴趣。
直到此刻,当她真正和莲安并肩走在街头时,她才诧异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天真又愚蠢,活生生地在她身边散发着人味的同乡,居然也有发自内心的关切——莲安不是英吉利人,但同乡的概念,在万里之外,大概是可以放宽到同一个大陆,甚至是同一个肤色的。
卢马姬想,教育是否渐渐地已经渗入了莲安的大脑,让她意识到了,皮肉买卖并非是一条最容易和最好的出路,这和她刚刚到达买地时的认识,是截然相反的。但是,当她逐渐融入这里,认识到这一点时,却又已经沉浸在这个行当中太久,无法脱身了。
莉莲——这个名字应当是很关键的,卢马姬没有立刻围绕她来发问,也没有急切地显示出过于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从房租入手,谈起了莲安的房租,“你是合住的?还是自己一个院子?房租要比一般的更贵吧。”
这些伎女居住的房子,条件在平民区也算是相对最好最整洁的了,有盖了石板的下水道,虽然没有自来水,但街道内部就有一口井,而且个别屋子还通了电灯,当然,这是人力发电机和蓄电池的供能,这片街区可没有铺设电线杆,甚至很多房子,严格来说是违规建筑,连地契都没有——
较真地说起来,这里本来都是农田,只是城市扩张到此处之后,农户在田地中建起了一些房子,由于每年还是如数缴纳地租,衙门暂且也还没有管束的意思,但这可是经不起细查的。因此,凡是建在农田上的屋子,都特别简陋一些,只有原本就是宅地的屋子,才会翻盖得光鲜,这也是害怕衙门追究的缘故。
莲安她们的屋子,就是区里比较体面的青砖瓦房了,一般是两人一个院子,月租出奇的贵,“四两银子!不能赊欠,这要是有一个月怠惰了,房租都交不起,就得私下和姐妹们挪借,利息也很高!”
一个院子两个人,一个月就是八两了,而且是完全合法的收入,到衙门都说不出什么来。卢马姬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贵!那你平时得——我是说,得多努力干活,才能付得起房租?”
大概莲安也很少交得到同行之外的朋友,她们这些女孩,在学校表现得往往很桀骜,更是相当的抱团,绝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敞开心扉,只有在这样受到尊敬的老师面前,她放下了提防,“平时,一个晚上最多也就五百多文,可这也不是天天都这样,一个月能有两三次好日子都不错了……如果遇到大方的客人,那还成,把他们的钱榨干了,能花销上两个多月,最多也不过半年,钱总会用完的……到时候,还得出去干活去。”
果然是高收入,哪怕有撰稿贴补,也是卢马姬的几倍。卢马姬沉默了一下,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莲安等人,离不开这一行了,她们大概总会干到叫不出价钱的那天。“就不能不住这吗?省点花销?四两银子,足够在钱区都找一套不错的小院子了。”
“必须得住在这一块,才能受到照应,不然,怎么保证客人一定会给钱呢?”
莲安也说出了这行的门道,“再说,做这事总有意外,莉莲姐能照顾我们这些女孩们,说好了,用鱼鳔羊肠是一个价钱,不带是另一个价钱,如果谈好了又不带,打手会帮着出头,有些客人想把我们带出去,他们也会保护我们。如果有了孩子又不想要……她也能帮我们去搞药来打掉。”
如果不是之后说得直白了一点,前面的这些话,卢马姬几乎不能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这一行的图景在她的面前也变得越来越具体了,她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巴,又啪地闭上,过了一会才喃喃说:“看来,这个莉莲姐心很善,也很有知识和办法,倒不像是——”
“嗯,那自然大有不同。”
莲安也赞同地嗯了一声,虽然没有明言,但两人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敏朝的老鸨,在她们到来时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无从比较,但在老家干这行的女人有多狠毒,她们多少都有耳闻。
比起来,莉莲和姑娘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温情脉脉了,她甚至还允许莲安等人去上学呢——在卢马姬看来,这是很不可想象的,上学就意味着伎女会学到知识,和社会发生接触,容易产生从这行中脱离出去的想法,每次上学,都是离开她的控制区,逃跑的机会很多。
“她甚至还鼓励我们去上学,刚来的时候,我对这一点非常感激,甚至把她当成了一个圣人——”
果然,莲安也提到了这一点,只是此刻,她的表情是复杂的,“马姬小姐,像你们这样付得起船票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不想当包身工,不想去做苦活——”
想要白白坐船,不愿用劳力还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心思,但莲安的诉说,又很容易让人完全投入到她的情绪中去,卢马姬默不作声地聆听着,不过,莲安没说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只是说起了自己在孤立无援,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怎么幸运地被莉莲收留,并且被介绍了这么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当时,我觉得她比人们口中传说的东方贤者还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她才是那个真正拯救了我的圣人——”
但是,现在,她上了学,对买活军的生活也更加熟悉了,或许也认识到了,所谓的苦活,也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而这份工作也没有一开始认识到得那样好——莲安对于这个圣人老鸨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但她的决心或许也不算很坚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退缩。她跟着卢马姬来到牙行前时,就明显地裹足不前了,“马姬老师,您进去吧,我——我在外头等你。”
她的穿着完全地说明了她的身份,因此,两个女人都接受到了若干或惊愕或轻视的眼神,不止一个汉人妇女,拧着眉头愤愤地看着她们,好像她们的出现打扰了这几条街的宁静——卢马姬要看跨区的房子,来的是正规的牙行,这里已经是港区的核心地带了,体面的汉人也随之多了起来,她们算是离开了平民区,虽然距离仍不远。而莲安已经显示出了明显的不适,看起来随时都会飞逃回熟悉的地盘里去。
“别走。”卢马姬本能地想要阻止莲安,她一把抓起了莲安的手,后者诧异万分地瞪着她,好像在说:一个仕女,一个贵族,居然牵起了伎女的手——
这远不是老师对学生展现出的善意和好奇了,但卢马姬——如果情况许可,其实她从不在乎这些,她是不会给自己设限的人。她对莲安说,“其实我也很局促——你看,那里都是汉人,而我是个洋番,他们看我的表情也不友善。请你留下来,我们互相壮胆吧。”
这是真的,的确她每一次和汉人吏目打交道时,都有点紧张,每一次四目交汇时,卢马姬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和外来者,她永远也不可能像是这些汉人一样,拥有一种茁壮的底气,知道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并且冷淡地打量着外乡客。她不知道汉人外乡客,是不是也会得到类似的打量,但反正卢马姬在这样的眼神中也的确容易退缩,此时,莲安的陪伴也给了她一定的底气。
“异乡人……洋番女,居然想要住出港区去……”
“这样的装束,这样的异味,居然还想要从正规牙行找房子?我们这里供应的可都是贵价房……”
“天都黑了,还在外头走,穿成这样,是什么正经身份……”
在沉默中,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抽动着的鼻子,扭过头去的小动作,似乎都诠释着这样的成见,卢马姬感受到了一种油腻的窒息,她吃惊地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同类每天都要面对的东西——才刚一离开象牙塔,她就真正地体会到了这么一小部分国民——虽然是洋番,但他们也算是华夏人了吧?——最为真切的精神诉求。至少,她现在就很想要摆脱这种恶意的轻视和猜度。
打退堂鼓?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的,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卢马姬直直地走向了表情最不友善的一个牙人,她几乎是有些蓄意地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她遭受了粗暴的对待和拒绝,那倒再好不过了,现成的就是一篇文章,她又能打响名头,又可以出上一口恶气——
“两位,是来问房子的吗?”
但有个女牙人,突然横插了进来,她脸上散发着温煦的笑意,一手兜着一个,把卢马姬和莲安一起,带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边,“是想找跨区的房子,所以到我们牙行来问吧?心怡的地段在哪里?要不要先听我介绍一下如今出租的各种房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