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些可理解的,平庸的‘恶’,就是可被谅解的吗?平庸之恶的聚合,会否形成向心力,吸掉城市应有的活力呢?这是卢马姬每每经过都会思索的问题,她快步经过了这段带有电灯的,看着额外繁华一些的巷口,叫住了从巷口里出来的一个年轻女人。
“莲安——你明天记得要交文法作业!”
她说,按照平时在课堂上的口吻,一板一眼的交待,倒没有流露什么诧异和同情——她班上有若干女学生来自这些小巷,这是卢马姬早已知道的事情,她每次见到她们也都叫她们记得交作业。其实对她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来自英吉利,早已会说这门语言,只是为了混混学分。不过卢马姬不管如何,反正一律公事公办,既然来上课,就要把作业做好,能学到一点东西也是好的。
“马姬先生!这么晚了,你出门做什么?!”
莲安诧异地裹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她穿的当然是连襟裙了,羊城港的风月女人几乎都穿这种裙子,往往掐腰,裙摆也短,而且,在洋番这边,她们还会学着欧罗巴这些年来的流行,把领子挖得很低:实在地说来,在女人的身体中,胸部不是一直被当成羞体的,曾经汉人在乎的是脚,有些民族在乎的是头发,对于胸口反而无所谓了,这也是欧罗巴的贵妇会穿着低胸衣服的原因。
但反正在这些女孩子身上,什么羞体也都露了,脚也好、头发也好,胸口也好大腿也好,都在外头给人看着,因为本地崇尚穿着的自由,旁人还不便干涉,只能无言地看着,至于她们自己,也习惯了这些异样的眼神,对于潜在的客人,报以鼓励的微笑,面对同性和长辈,则反而更加桀骜不驯,有些挑衅起来。
大概,也就只有在卢马姬面前,莲安会裹一下敞开挖低的胸口了,卢马姬对于这种社会现象也无意置喙,她是幸运的,拥有丰厚的学识和还算聪明的脑子,但即便如此,在羊城港立足,还想向上,也很艰难。像是莲安这样,想方设法逃到买地来的女孩子,因为不愿意付船票钱,逃跑成了黑户,她们自然也会给自己找一条轻松的活路。
虽然她们选择的行当违背了法律,不过,卢马姬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观察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一无所有的人们对于违背法律,往往没有任何思想负担,能制约他们的往往是内心深处的道德。而道德又似乎成型于幼年时分,也就是说,既然莲安成长起来的环境,对于这一行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审判,那社会就很难把‘做这行是错的’这样的观念,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去。
对汉人和老一代的洋番来说,约束言行的大概是对六姐根深蒂固的信仰,但在新来者这里,六姐离她们实在已经是相当遥远了,要让她们充满感恩地根据六姐的训示而生活,是困难的。卢马姬在自己心里记了一笔:底层百姓的信仰缺失问题。同时回答莲安的问题,“我要去牙行看一看,打听一下租房的行情。”
“您要搬走了吗?这么晚出门——回来时天就黑了,这一带对您来说就不安全了——”
莲安颇为反对,“万一您被——您被醉醺醺的行人当成了我们这样的人——”
卢马姬并不觉得受辱,反而认为这是很务实的担忧,她嗅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们靠近了就能闻到,我身上全是汗臭,可没香水味——走了。”
她的理由似乎让莲安有些惊讶,她呆呆地和卢马姬挥手道了别,卢马姬就继续阔步上路了,她大概还要走过四个路口,就到牙行了,也就是十来分钟——回来的时候天色应该是刚黑,虽然她也很少在夜里回家,但卢马姬自信地认为,这不会是什么问题。
“马姬先生,马姬先生。”
身后传来了莲安连声的呼唤,她快步赶上了卢马姬,“我还是陪您一起去吧!”
她有些啼笑皆非地说,“那些喝了酒的人可闻不到什么味道——一会我把您送回家好了!您可别拒绝,就当——就当我也想看看外头的房租吧!”
这也太好心了,但其实真没必要,卢马姬本想说,‘这会不会耽误了你的事儿’,可看了看莲安,她又有点说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似乎从莲安的笑意里看到了一点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大概,或许她也真的想看看外头的房租,想看看港区之外的百姓们都是怎么生活的吧。
“那就麻烦你了,非常感谢!”最终她说,“那我们走吧,你和牙行的人熟悉吗——我没有打过交道,我的房子是承接了另一个同事的租约。我听说,牙行里全是汉人,洋番非常的少。”
“因为房东多是汉人。”莲安果然熟悉,她毫不犹豫地说,“洋番也不会做这一行,这一行赚头不够,他们更喜欢去做投机贸易,或者是为交易所的投机商跑腿,干这行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接触多了大钱,就看不上小钱了,有点剩余就吃光喝光睡光,别看表面光鲜,其实银行账户里的余额,还赶不上扛大包的!”
对于她的常客,莲安原来是有点儿瞧不上的,因为她说得生动,卢马姬也不由失笑。“那他们或许还没你有钱!”
“我们也……”莲安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又复杂起来了。“房租很贵,但不能不给,莉莲姐——”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基于好奇心,卢马姬的耳朵也竖起来了,但莲安没有往下说,反而是向街角一个抱臂而立的闲汉打了个招呼,“我陪马姬老师去牙行办事,天黑了,她在路上不安全!”
卢马姬意识到,她时常能看到这个人站在街上无所事事,两人彼此已经很眼熟了,但她从没意识到其实正是此人在监视着这一带的风月女,一时间她相当诧异——如果是监视的话,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和所有贵族一样,能保持表面平静,这个闲汉打量了卢马姬几眼,也对她挤出一抹笑,打了个招呼,他对莲安生硬地点了点头,莲安便挽着卢马姬一起走过了街口,卢马姬能感受到她心口怦怦的心跳,就连马姬自己,呼吸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这会儿她不再想着新闻报纸的事情了,而是沉浸在了一股无由的义愤里:好吃懒做,没有其他路可走,自愿地来做这一行,这是一回事,被人拐骗、看管、软禁,非自愿地做这一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说前者还是社会必然存在的阴暗面,但后者,似乎就说明了衙门管理的孱弱,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被骗的感觉——
这和买地一贯宣扬的可不一样!不是说好了,本地法治清明么?这样几乎公然存在的风月行会,那个所谓的莉莲姐,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1230章走不出的平民区
她的这些学生们——她们从事着现在的工作,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因为更倾向于眼下的选择呢?
卢马姬不得不承认,或许她从前是太沉浸在书本和自我的世界中了,而张利青主编的邀约,对她来说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让她真正地睁开眼,融入进了这个崭新的社会之中。仅仅是才刚刚张开眼睛,她便发现了从前被不自觉地忽略了的诸多疑问。
在此之前,卢马姬总是很想当然地认为,既然羞耻和道德一样,都是伴随着教育进入幼年的头脑,从小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育,长大后也就不会产生羞耻,那么,总有一部分人会自然地发现,皮肉买卖是来钱最快,最适合短期过渡的行当。
既然在羊城港立足很难,那么,这些逃债的女孩子,如果想在本地生活,选择这个行当也就不意外了。而且,这种思维应当是不分男女的,在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中,洋番这里女多男少,并不说明洋番男子就没有这样的思考方式,只是因为有本钱来做这种买卖的男人,由于性别的缘故,一开始就很难到达买地而已。
虽然她没有深入调查过,但卢马姬相信,汉人和土番的从业者,性别比应该是大致均衡的。因为——很显然,和异性相比,同性的来往会更加的隐蔽,也更难抓捕,而根据她的阅读,在买地前身的敏朝,并不像是欧罗巴一样,把同性间的情感视为洪水猛兽,更多地采用一种放任自流、见怪不怪的态度。
尤其是南边福建道这一带,男风相当卓著,这使得男子之间的亲密来往,随处可见,有时很难用某种简单的词句来判断——譬如说,如今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一辈子没有能结婚的,人数很多,和许多阉人一样,这些人对组建家庭已经绝望了,又不愿去到养老院里——买地的养老院和孤儿院,都是给最穷困的人托底用的,在里面的生活质量和平均寿命都不算很高。
一般的百姓,人们对养老院、孤儿院,鼠疫时临时设立的隔离医院,都是闻之色变,认为是最不愿意去的地方,而能和生还率不足一半的鼠疫医院相比,也就可见这些地方的待遇如何了。
既然不愿去养老院,也没有后代照应,更指望不上宗族和村落,如同从前一样照顾孤寡,买地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大族了——那么,这些男子们往往就结伴而居,彼此给予有限的照顾,也默认了照料终老者,可以继承先死者的遗产。
这种未婚男子、鳏夫组成的老汉屋,类似于姑婆屋一样,在城市中逐渐也普遍了起来,更是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底层百姓的轨迹:年少时做苦力、讨饭的都有,逐渐地,攒到了一些钱,也拉上车了,不是自行车,就是人力车,总归是做着这些手停口停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