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月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游移了起来,视线在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港口名字中打转,这都是经过本地化的仙界地图,标注的是属于欧罗巴各国的非洲港口。
“你认为约翰传递的情报有几成可信?我有点不敢相信啊,打了都快一百年的欧罗巴,只因为一个什么……什么叫做德札尔格的法兰西人,现在双方都在商议休战,想要联手排挤起我们万里外的华夏来了?”
#
要说到果阿总督假借约翰之口,传来的消息,这可就相当复杂了,关系到欧陆最新的战争局势,以及各国的全新变化,对于一般不熟悉欧罗巴的活死人来说,要光听明白欧陆如今的基本盘就很费劲了——不大的地方,国王、贵族、教会轮番上阵,彼此间还联络有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统一一下呢?难道就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吗?
光是把大一统的困惑给无视掉,这就已经够为难人的了,而这些人的较真,也让人无法理解——大家信仰的也都是一个神,就光是教会之不同,居然还能成为立场敌对的充足理由,在很多华夏人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真要这样说的话,那华夏的百姓到了欧陆,只怕个个都是异端,什么神都拜,还拜祖宗,这些都是移鼠教的忌讳,在他们看来,似乎光光是信仰的不同,就足够发起一场战争了。
“怎么想,都觉得那些百姓头脑很简单的样子!”
不止一个学员,在了解了当代欧陆局势之后,发出了类似的感慨,而哪怕是洋番那里的红圈学者,听到这样的话,也多是笑笑,不太会去较真地分析,这种教会敌对背后的深层原因。
有些人更是会认可这个判断,因为他们来华之后,所见到的都是买地的百姓,而且是生活在羊城港的百姓,这些百姓自然受过扫盲教育,毫无疑问,百姓的文雅、聪慧和驯良,是足够让欧陆住民大吃一惊的。
不过,徐明月、章量这种层次的人才,看待事情就不会只看到表面了,徐明月倾向于相信约翰的叙说,也是因为这很符合逻辑,“小冰期已经逐渐步入极盛,不管是不是温和的海洋性气候,欧陆的纬度都很高,所受影响趋于负面,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一个本来就没有多少容错率的实体,这里受到压力,就一定要寻找到一个地方去释放压力,通俗地说,如果生产力条件没有改变,灾难下本来该死的人,最后也是一定会死够数目的,只看死在什么地方而已。”
“想要在本土少死人,他们的殖民地就要多死,原本在非洲、吕宋、南洋的殖民地,土著来替死,甚至可能三个土著的命才能换到一个欧陆本土的百姓活下来——资源的传递和运输,总是有损耗的么。”
越是远洋航行,见多了世面,就越是能感受到‘国际政治’这四个字的份量,这不是什么虚无缥缈,和那盛世小民毫无关系的妄言,越是在付出代价的地区,就越是血淋淋的现实。徐明月的语气很冷静,“但是,自我华夏崛起之后,南洋、吕宋尽入买地之手,红毛番也只能黯然退走巴达维亚,非洲也开始四处起火,大有和他们闹到底的架势,各国的殖民地老本,唯一还算是安稳的,曾经就是黄金地的四大总督区了……”
“但,随着黄金地中我华夏势力的崛起,四大总督区也随之被严重动摇,弗朗机人的本土经济已经难以维持,逐渐往全面崩盘的方向滑落。弗朗机人就算从对华贸易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更是深知买活军的厉害,却也不得不在坠入死亡螺旋之前,奋力一搏,否则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章量的语气也凝重了起来,“至于欧陆其余各国,他们的殖民地还未成气候,因此被小冰期影响之后,只能通过加大对本土百姓的剥削,来试着渡过这个难关。可,却偏偏在这时候,之前十余年来的‘女巫航线’、‘红圈航线’,显出了它的长远影响来……”
“这种受利益诱惑而形成的移民浪潮,不可避免地打通了欧罗巴和华夏之间的认知屏障,在欧陆本土,华夏不再是个神秘富饶的古国,形象变得极为具体,各式各样的学识,伴随着绘画版经书涌入了欧陆,这世上唯独无法阻止的就是交流……
而如果说红圈航线,带来的交流,还仅限于教士级别以上的高端人才的话,那女巫航线可就不一般了,那些因为本身是女子而被挑选上船的女子,总有若干家境贫寒,她们在买地安顿下来之后,也会设法给家人报信。久而久之,买地的理论、学说,在民间当有了一定的基础……”
这些细节,当然不是果阿总督能知道的,他所描述的只是本土的一种离奇现象,很难挖掘出根源,但在徐明月的推测中,却是有鼻子有眼——原因无他,就吉非号都不止一次地给洋番带过家信了。
这种家信的传递,算是远洋航线中难得的脉脉温情了,不论是华夏船,还是洋番船只,都愿意接信携带,只收取象征性的费用,这些家书会被留在商船抵达的最远港口,由下一艘商船接力捎带,缓慢而周折地往家乡出发,一封信寄上两年,也是家常便饭。
当然途中被拆看、丢失什么的也很正常,因此大家会很清楚地知道信中一般都说了什么。就从这些书信的数量来说,徐明月有充分的证据做出这些判断,“那个洋番学者的回归,与其说是改变了一切,倒不如说是一个引子,一把勺子,把这些本来就在升温的因素,全都搅和在一起了。
百姓眼界的开拓,对买地的惊叹和向往,对现状的不满,以及衙门压迫的日趋加重……其实在他之前,也有不止一人到处去宣讲我们的道统了,只是当时局势大概还没这么紧张吧,他也算是英雄遇时势,倒是一下就成了风云人物,何止法兰西,现在英吉利、红毛番、弗朗基各国,国内都有农民陆续起义,要推翻腐朽的封建制,建立新道统,把贵族全都拉下马——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徐明月也不由得笑了笑,大概是想到了约翰在转述这句口号时,脸上所浮现的神色:“对欧陆人来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完全是异想天开的想法,简直来自地狱,不是贵族的血脉,怎么能有贵族的抱负。但对我们华夏百姓来说……”
章量也是会意地笑了:哪怕是六姐没有崛起之前,这不也是百姓们很基础的认识么?起码没有欧陆这样大逆不道。他道,“这么说,我就想得通欧陆的乱象了,虽然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但德札尔格教授是在买地学过屠龙术的书生,又有这样好的基础,闹出这样的动静倒也不奇怪。
就是这后续的发展,有点离谱了——他们自己内乱还自顾不暇呢,要说商议停战,各自回去镇压自己的农民起义,这还说得过去。怎么还能放下仇恨,达成联手,要来对付我们远在万里的买活军——内乱未平,又添强敌,这是怎么个道理?他们就不怕把自己折腾得彻底灭国了?”
“可要说这是胡话吧,果阿的阿方索也不至于给自己找这个乐子,我们往前走,到了非洲迟早也能发觉事情真相……”章量算是把眼前吉非号面临的问题给厘清了,也是帮助徐明月整理思绪——这对搭档彼此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一个姓徐,一个姓章,都是临城县的大姓,算是老同乡了。
“船长,你说,我们是往前走,还是只到大食就停下呢?当然,上头有令我们肯定服从,可上头如果问起我们的意思,你准备怎么回答?想往前走,还是稳一稳,等多几艘船到,再一起前去?”
第1199章迎难而上?
虽说身为官船,徐明月、章量除了海员之外,本来也有大半个海军身份在,只要战事一起,随时就能以同级军衔回归,按照道理来讲,他们应该完全服从上头的指示,但话又说回来了,航海又是很讲究集体意志的行当——
不是说水手就完全自行其是了,而是说,不论在陆上怎么训练,一旦船离岸去之后,一船人的行事准则,就只能是他们的共同意愿。船员对船长的绝对服从,是建立在绝对信任上的,如果船长屡屡违背了大家的共同意愿,或者在人格上表现出了让人无法接受的瑕疵,那么,船员一盘散沙,各寻去路,甚至在艰苦时分煽动内乱,和船长反目成仇的事件,也是屡有发生。
徐明月不必去听说什么黄秀妹船队的内乱事件——哪怕不是那么极端的情况,只是普普通通的困境,远洋海船都很容易因此内讧、叛逃,她说,“如果只有你我二人,或者,我们还在当小兵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二话不说,回舱就写请战书了——”
自然,最后船只的行动,还是要看船长的决策和上头的意思,请战书只是表达了普通船员的积极态度而已。章量会意地一笑,也不再追问了,“行,那我先出去了,等大副回来,明早晨会的时候咱们再谈。”
这个机灵的水手长转身出了船舱,很显然要去履行他的职责了——请战书这东西,固然都是船员自己写的,但没有上头的传话、暗示,他们怎么知道到了写请战书的时机?徐明月放松地嘘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比之前要放松一些了:章量办事,她是放心的。
说实话,章量的体能表现不太好,比武时一直是低分,也是因此,他往船长这条路就走得比别人慢,毕竟船上有时候还真得靠武勇服人,徐明月力排众议,让他来当水手长,其实就是看中了章量的人品——沉得住气,并不急功近利,倘若说换了别人,功名心切,徐明月难免要担心,水手长为了自己的前途,威逼利诱水手们写请战书,叫大家心底其实生了嫌隙。
但章量就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要先摸摸水手们的底子,倘若军心不可用,那宁可惹怒徐明月,他也会给出自己的建议,并且要求记录在案——这种刚直,正是徐明月看重的,换了别的船长,或许会为此勃然大怒,认为自己的权威遭到了挑战,船员上下不能齐心。但徐明月却并不做此想,她认为这也是女船长的优点之一。
——船长的威严的确相当重要,但也要有怀柔亲切的一面,女子可以很容易地在这两面之间转圜,这是她们做船长时优势的一面,恩威并施,更易令船员归心,也能吸引章量这样出色的人才追随,当然,其中的分寸还是要把握好。彼此之间要能形成默契,彼此才能长期合作,去完成远海航行中那一个个高难度的挑战。
不说别的,就说眼下的局势,如果是商船,早就调头跑回羊城港去了,或者,直接去大食,改为运猛火油,一样获利,非洲的生意完全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做。
想想看,本来非洲海域的危险评级,因为距离本土太远,起评就很高了,要再往这些海域洒下若干敌对船只,而且彼此可能还会联手……当然,打起来的话,买地的船只是不虚的,但炮火毕竟不是无限,打完一仗差不多也就得溜了,真要再往前走,那就是头铁。买地船只的无敌,是建立在有限作战量上,如果不能以战养战的话,敌众我寡,遭遇战不断,总有人手火器损耗到无法持续的那一步。
“眼下,虽然我买地威名赫赫,远扬四方,但在非洲这块,其实势力和影响力仍是薄弱,只是说头些年,欧陆各国鏖战正酣,各怀鬼胎,根本不可能达成合力,单对单而论,谁也不想得罪我们,我们也可合纵连横,周旋余地很大,这就显得无往而不利。
哪怕是非洲这边,都可以光靠几句话就让各国不敢轻举妄动,形成了一种势力范围已经囊括非洲的错觉,甚至连欧陆诸国也都吓住了……”
“那时候,他们对六姐也还陌生吧,很多事情往往因为神秘而越发恐怖,一旦熟悉,就有一个祛魅的过程。偏偏,六姐为了道统,又非常不热衷神化自己,装神弄鬼,反而屡屡声明自己并非仙神。这些话语,被欧罗巴来的移民传回欧陆之后,也削弱了各国对她的敬畏……啧。”
其实,在徐明月来说,以她平日多见到的现实,她是不理解为何六姐丝毫不肯把自己当真神来宣传的,其实很多时候,南洋这里的工作之所以难做,也和这一点有关,再有欧陆各国的小心思,如果说六姐肯松口,阖买地上下,都对她狂热膜拜的话,结合那些真实的异能,欧陆会否也心存忌惮,不敢惹怒了这个真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