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人情冷暖,难以搬动,但事实如此,保持联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身在两地,都是竭力挣扎,苦苦维系着一点安稳和体面,彼此都是心力交瘁,这样的情况,那是最容易失去联系的,因而,这么些年下来,卢九台在买活军地界竟没有什么好友,如今和年轻时相比,也就很自然地感到知交零落,故人难逢了。
也是因此,就算他从前和洪亨九不过是略有往来,如今能够重逢,也是喜出望外,倒把交情给深厚了几分。一路急赶到通州,将这批犯人做了交接,又耐着性子,熬了个大夜,帮着买活军的吏目,把通州的转运局面规整了一番,便就急忙动身回京,心切要和洪亨九会面——虽说这刑部很快就要裁撤了,堂官大吏的去向还是未知,但卢九台就是这么个实干的性子,只要一天还没卸任,那做事便是他的本能,要让他懈怠敷衍,那是万不能够。
眼看着刑部诸多堂官,送了犯人前来,还拖拖拉拉地滞留不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少不得呵斥申饬一番,带着他们回京去干活了。否则,京里人手缺乏,都堆在通州这里,难道真看着买活军那群凶人放手格杀么?卢九台这些年在刑部干下来,多少也有些观人之术,他知道孙世芳说到做到,是真的敢杀人的——真是将门虎女,这姑娘看着比她父亲还凶些!
如今北方这里,事儿太多,人手明显不够,哪怕买活军的吏目再怎么能干,也是处处失于照应,卢九台一来,转运处的局面短暂地为之一清,倒是也让他和主持转运处运转的队长有了些交情。
这队长的年纪和孙世芳也差不多,叫做张恩厚,也不知道是否和孙世芳一样,有个买地的来头,但办事倒是雷厉风行,说话也很直接,对卢九台称谢道,“卢大人一到,我们这里条理就清晰多了,你这样的能吏,正是我们所急缺的,还请你多鼓舞一下刑部的同仁,这几日活太多了,等京城这边事情告一段落,下回来我请您吃饭答谢!”
卢九台唯唯称是,辞出来之后,也不免微微苦笑,他当然也算是见惯了特科女吏,不至于在最基础的谈话交接上露怯。不过,之前六部堂官和特科,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再者特科女官在朝中的人数也很少,多数还是洒在外头做事,特科入朝的吏目还是以男子为多,买活军这里,年轻的女吏掌管实权是很常见的,卢九台现在要和她们拉关系,多少有点生涩,深感分寸难以拿捏:
朝官之间,脾气投合的,茶聚会饮的有,彼此互相打趣噱浪的也有,以金石戏文等兴趣时常往来的也有,可这些事似乎都无法照搬到男女吏目的来往上,尤其是他年纪还不算太老,四十岁出头而已,对方也是二十靠三十的年纪,要说坐下来一道吃饭,或许在买地,这已经司空见惯,但对卢九台来说,总觉得很不自然,不是他可以轻易接受的。
这要是平时也罢了,倘若愿意投身买地仕途,这样的时候就正需要有人帮着说句话儿,可做可不做的事,不就得好好经营关系,才能开口央求么?其实张恩厚的话里已经有钩子了,卢九台接住便可,下回来带些薄礼,两人坐下来吃顿饭拉拉交情,张恩厚为他美言几句,前程这不就有了眉目?
只是卢九台自己还没有完全定下心意罢了,再一个,他本就在人际往还上有些生疏,一想到若是入仕,之后免不得要和这些女吏来往,心中便更增重负——但若是不做官,他该做什么,卢九台心底也是没有一点儿想法,至此天地大变、人生周折之际,哪怕干练如他,也不免感到少见的茫然。
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便要问道于前人,卢九台和洪亨九一晤的心情也越发热切了,紧赶慢赶回到家中,问知家人,知道洪亨九已经来过了,两个罐头就是登门的手信。家里人也把黄幼元的住处告知给洪亨九,便忙道,“竟是梅菜扣肉罐头!多少年没吃过的家乡风味了!这罐头你们开一个吃了,另一个留着万一待客加餐——不必等我,我去寻他们!”
卢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族,老家也是早早失陷,这卢九台又不是个手伸得长的,刑部的管辖也是逐年缩水,这卢家平素也不过是勉强度日罢了,还是要倚仗了皇帝几次提高京官俸禄,方才能维持住官宦人家的体面。其实,这罐头不必卢九台吩咐,他太太也舍不得随意开的。
卢九台略一梳洗,换了一身衣裳,匆匆出得门来,思忖片刻,先去了黄幼元家里——却被他猜中了,这会儿才是下午,洪亨九来京就要当班的,不可能在上值时间前去打扰,不过,他今早匆匆登门,和黄幼元也是约好了,就在今晚餐叙。
黄幼元见卢九台赶回来了也很高兴,道,“九台兄,你到得正好,来帮我参谋参谋,这京里如今还有什么故旧可以相请——如今我就只还叫了李仲达、黄振玺两个老前辈,要再想到别人,一时间竟也没有了!”
他这里说的两个人名,都是洪亨九的同榜,这在敏朝官场上,是天然的同盟交情,而黄幼元自己和洪亨九是福建同乡,这也是两人相熟的契机。洪亨九要组局,黄幼元就按着老规矩来码客,只是不知道这些规矩,如今在买地的官场上是否还适用罢了。
卢九台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榜了,如今在京中还算是有些颜面的,我竟也只能想出这两人而已。再说前后两榜——似乎只有袁将军也还是举足轻重,不过,他现在身份敏感,也不知道亨九敢不敢和他多往来。”
袁将军自然是袁元素,他和孙世芳之父是同年,晚了洪亨九一榜,卢九台这些时日来多有留意,见孙世芳好像不认识袁元素一般,也拿不准买地对边军的态度,黄幼元听了,便暂且按下宴客的事情,和他私语道,“据说他们要去通古斯安身修路,也不知道真假,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都说边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守了这些年的边疆,还要把他们打发去通古斯,未免有些太薄情了。”
虽然话中有同情边军的味道,但也是不敢沾边,这袁元素自然是不请了,过了一会,去请李、黄二人的小厮儿也跑回来了——黄振玺‘病’了,李仲达不在家,说是去谈家做学问,“那谈老爷家在城东,现在城东封了那么一大片路,别处都堵车,要过去得从城外绕,赶不及晚饭的,小人便先回来了。”
“这谈老爷是谁?我竟没听说过。”
“这人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代人写合同文书的,专管和之江道买地定合同,买地的生意怎么做,他最清楚。和我一样,都是不做官,专门‘捞偏门’的,不过他写合同只是糊口而已,平时有一爱好,就是修史书,发了个大愿,要为敏朝修一部无缺无漏的‘国榷’史——这也是和袁将军一榜去考的进士,落第了而已。”
卢九台听了前话,还有些疑惑,到后来方才释然——不管买地如何,以敏朝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这些进士门第,和一般贩夫走卒,即便有所往来,也很难成为互相登门拜访的至交。
别看黄幼元说自己‘捞偏门’,实则他也是正经进士,辞官归隐罢了,那谈老爷也是一样的道理,他非得要有考进士的资格,才能进入这个圈子里,而合同文书等等,不过就成为一个副业罢了,并不妨事,也不会成为旁人轻蔑的因由。因笑道,“倒是不巧了,没准他和亨九也是相识,毕竟就差了三年么,如今我们这些人,越发零落,只相差数年的,都算是关系很近了!”
黄幼元也是道,早知道就连他一起拉来云云,这样事不凑巧,本来精心准备的饭局,只有三人,便又吩咐厨房少开几个罐头,两人一边用茶一边等洪亨九过来,卢九台问黄幼元道,“亨九和老兄说了没有,张犬这一次也要进京,你是第一次让他吃到败仗的人,此子如今炙手可热,心胸又是狭窄,听说在姑苏已经大为发作一通了,他要对付你,该如何招架?”
黄幼元听了,面上也是不好,但他性子倔,哼了一声,道,“他有本事便把我杀了——我倒要看看,他除了杀了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倘若他真的杀了我,那我倒是赢了!”
他这里说的,其实也是十年前的一段公案了:那时也是黄幼元刚辞官的时候,说来都是和张天如有关。那时敏朝士林仍有驳倒买地道统的雄心壮志,双方在报纸上论战不休,也算是有来有往,没有谁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只是张天如一人,狺狺狂吠,令敏朝士人非常困扰——这个人手段下作,一旦言辞落入下风,便立刻从出身开始说话,攻击敏朝的士人,都是自我标榜,自盖牌坊的伪君子,凡是大族出身的学子,便被他深挖出族中历年来的官司,一一诘问,在老家是否有仗势欺人、拿捏诉讼等劣迹。
这一招一出,尤其是让老家在南面,而其人在北面求学的士人狼狈不堪了,因为当时买地在江南的影响力已是极大,‘备案制’也还没废弛,凡是出身江南的大族,可以说都有一堆把柄在买地手里攥着,就看有没有人去利用罢了。
这大家大族的,哪能不出一两个黑心子儿,或者,这话说得诛心一点,哪有一个大族是只靠着光明磊落的手段发达起来的?这人吃人的世道,没点蛮横,连自家的水源都保不住!
张天如要这样拿捏,大家都没话说了,这还怎么讲?说你张家也不干净?那他岂不是求之不得了?张天如和他族里有巨大矛盾,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就以他树敌的速度,他大伯父在敏朝的官位都是不保了。
这么多饱学之士,文华流芳,在文字上驳倒买地那些泥腿子,本来根本不是问题,却被自甘堕落的张天如搅得节节败退。当时在詹事府也是颇为烦闷的黄幼元,见此就坐不住了。
因为当时在朝为官,是不便于公然在报纸上反对买地道统的,如此‘有碍双方友善’,只能用化名投稿,他深感自己无法发挥,又不满朝廷的绥靖态度,索性就辞了官,以大名登报和张天如打擂台:
你张天如不是号称没有扳不倒的圣人,凡是考进士者家中必有罪情么,那你来扳倒我黄幼元看看呢?你张天如说,自己不是针对个人,只是要说明,儒家道统只会养成‘人吃人’的世道,一边如此标榜,一边挖掘族中为众人无法左右的往事,如此假惺惺的,那你倒是来挖挖我黄幼元,看看我黄幼元是怎么中的进士,怎么做官的呢?
还真别说,大家这么一盘下来,发现黄幼元简直就是古今第一清白人了——他自幼家贫,家中务农为生,竟到了时常衣食不继的地步。唯其人聪明伶俐,自幼天分高于常人,仅仅是在书院外听夫子讲学,便可以自行开蒙。如此,在乡邻周济之下,不过是十四岁便出外至书院讲学,自供读书谋生,终究是改换门庭,中了进士。
但哪怕是做官之后,因黄幼元极为清廉,家境也依旧窘迫,更巧合的是,他中进士翌年,老家福建道被买活军吞并,黄幼元和老家亲友失去联系,当然也不存在任何进士家人鱼肉乡里的可能了。这个人,从出身、品格、亲戚、学问等各方面,都无懈可击,文采上,张天如驳他不倒,惯常的招数也是无用,无往不利的张狂犬,居然在黄幼元身上咬到了第一块硬骨头!
双方论战,少见地以张天如敛旗息鼓收场,这也算是敏朝士林最后的余晖了,在那之后不久,买地全取江南,钱受之等士林名宿改换门庭,而北方局面逐渐维持不住,敏朝每况愈下,昔年的争锋已毫无意义。那张天如也不再把心思放在报纸论战上了,据说此人在姑苏还颇为掀起了一番动静,让当地大族对他恨之入骨,编排了不少谣言,但张天如已经把重心转向立法领域,摇身一变,成为买地法律界的大家了。
按说文章论战,分出胜负,也就罢了,但就因为张天如心胸狭窄,刻薄记仇的形象,众所周知,连洪亨九都说,“张家的下场,你们不知道,昔年在幼时欺负过张天如的那些个叔伯兄弟,甚至还有亲生的同父兄等,全都被他送去矿山了,若不是六姐发过话,只怕张家的园林都是不保!除了那些及时逃到京城来的族人之外,留在姑苏的张家人,别说受亲戚照应了,一个个凄惨得犹如仇人得势一般!”
“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小脚煞星’王剑如,这两个如,把姑苏闹得天翻地覆,不单单是他们自己出身的祖家,便连其余人家都被带累。这王剑如和张天如出身都是相似,为卑贱者所生的庶出,自幼在家中大约是自觉受了虐待,便把这情绪积攒着认成深仇了,王剑如把他们家能送进去的人全送进去了,只有一二幼小者得以保全,更有甚者,还在姑苏发放传单,号召那些和她同样遭遇的裹脚女儿,出来指认家人,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洪亨九也是摇头道,“那张天如虽然没有这样办,可他这个例子摆在这里,谁看不到?买地混得最好的世家子,能触碰到大权的,除了他还有谁?城中效仿者不少,人伦这两字,竟是荡然无存了!父子兄弟、母女姊妹之间,彼此提防攻讦,家而不家的事情,在所多有,那一阵子,至亲见了面,客客气气犹如生人一般,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京城姑苏距离迢远,黄幼元、卢九台二人,虽然知道买地人情淡薄、伦理错乱,家而不家已成常态,但却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更牵扯到了张天如,听到这里,卢九台不免频频看向黄幼元,也是为他担心。黄幼元反倒是更硬朗了,哼道,“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张犬要对付我,我接着便是了!”
洪亨九笑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如今也是有头有脸,只要咱们自己不露破绽,又怕他什么?两边音信难通,这些年来,又少听见幼元兄你的消息,我这才有些顾虑,刚才稍叙别情,我就安心多了!只是——幼元兄,你这都已经开了特科班了,我也熟知你从前的那些牢骚,如今六姐摄政,各地气象必然为之一新,难道,你还不想着出仕么?”
说着,又向卢九台一拱手,道,“还有九台兄,也是我心中的大才,现在新朝将立,对于未来行止,两位心中是如何打算的呢?若有我老洪能帮得上忙的,必然鞍前马后、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