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说:“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比如一道天雷劈下,将它点燃。”
现在这场灾难来了,毁灭了大半个中国。雷峰塔轰然倒塌,楷树付之一炬。所有百年不变的事物因此发生改变。
他却再没机会告诉她,你那时候说的是对的。
雨依旧在下,绵绵的,打湿了他的面容,腐蚀了他的骨头。
徐志怀骨架松垮往回走,上坡、下坡……过了一些时候,头顶如大江潮水般的云流,断了、淡了,雨渐渐停息,可惜停的太晚,他已湿透。
回到吊楼,徐志怀换上睡袍,坐在书桌前抽烟,沉思。
桌面摆着一叠用细麻绳捆扎着的信,是谭碧扔给他的那些,跟随他从上海一路辗转到重庆。这些信,他在上海、重庆各看了一部分,但也有很多没看,还是因为怕。怕在信中看到太多她的想法,怕这些想法会刺伤了他,更怕看到那些“本可以——却——”。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怯懦的男人。
火星快烧到半截,他夹着香烟,逐一展开信纸,一封接一封地读。
第一百六十九章只得一生(下)
信封从指腹划过,时间由远及近。
他看她在南京备考,睡在阁楼上,盖着旧棉被,用衣服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看她不敢买煤炭,甚至不敢吃饭;看她考中金女大,办诗社,给杂志做翻译,拿到奖学金;看她勤工俭学,骑自行车去做家教;看她拿到工资,欢天喜地地去买拿破仑蛋糕……
她散散慢慢地谈,他抽着香烟听。
信与人、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慢了四年,又是一个四年。
春阴的午夜,雨初歇,风未止,屋外的梨花被细雨打湿,纷纷而落。
忽而,一声轻柔细微的声息,在神思深处响起。
“你……爱我吗?”
徐志怀循声望向窗外,似有若无的一抹月色,在阴云中显露。湿透了的梨花雨,被孤魂一般的月光照亮,恍惚间,拼凑成一个少女纤瘦的身影,摇摇摆摆地闪到了他房里。组成她身体的花瓣,太白、太干净,片片倒映出了信中的文字——所有的信,所有的话。
分不清是梦是真。
徐志怀扶着靠椅起身,一如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想要走到她面前,抓住她,但不知为何,他迈不出步子,只得困在桌边,看她神色悲戚,独自在屋内徘徊、低语。
“阿碧,我从前总是问他这个问题……你爱我吗,徐志怀?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耳边确凿听到她哀伤的低语,眼前却是被小楷淹没的、梨花所拼凑出的身影,柔和到近乎透明,在春夜里飘忽不定。
徐志怀痴痴望着,似被魇住,口舌难开。
“但他从没有回答过我……我永远在猜,猜他的想法,他的心思……”
苏青瑶,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在心里答。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我要是不爱你,就不会——
“可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奇迹发生了,他说他爱我,我又能相信吗?”
为什么不能!苏青瑶,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是说真正的爱,作为苏青瑶,他对我……我……”
别开玩笑了,我的爱哪一点不是对你!难道我爱过其它什么人?
“这太难了,阿碧……妄图去谈理解……我有时连他是不是在乎我,都不敢确认……”
你喜欢看书,口味偏甜,厌恶腥味,爱一切美丽的事物,所以早春要养水仙,入伏后要养碗莲。你点心最爱吃拿破仑蛋糕,因为在启明女学上小班时,你总看同学吃,自己却从没吃过,此后便有了一种补偿心理。你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阮玲玉,从情欲宝鉴开始,就喜欢她了。后来恋爱与义务上映,你拉着小阿七偷偷溜出去看,还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青瑶,我知道,我只是……喜欢你有小心思时候的表情……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娇气、爱哭、多愁善感……我全都知道,不是吗?
“毕竟,他从来不听我的意见,也从不把他的事情告诉我。”
那是因为——因为——
徐志怀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哑了。
因为他不相信她能解决那些事。
所以她有心事他不听,他遇到了麻烦,也从不讲。
“但说回来,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能是习惯了吧,小时候有父亲,长大后有志怀,我不用费力气去思考那些,只要能让他们高兴就好了……”
你不用讨我欢心。
这话他答得声息微弱。
因为徐志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固执且强势的人,但两人在一起,总会有冲突,总需要有人退让,而那个人从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