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半晌,他方才有所动作,若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有些凝重。
他从床榻上直坐起身来,拖着病体下了榻,果断地吩咐道:“更衣,领我去拜会堂兄。”
侍从惊愕,想起合一离开时留下的交代,又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医师嘱咐过,公子您如今贵体抱恙,不宜奔波劳累,还是好好歇息才是……”
闻人珏却不理睬他的劝阻,亦懒得多费口舌辩驳,自行换了鞋履,拾起披风抬步便往屋外走去。
被无视了的侍从被落在后头,见男人脚步尚且不稳,迈出的步伐竟是比原先康健时更大,神情不由得愈发焦灼。可观他神情冷峻,隐隐有要发作的迹象,亦是不敢再出言忤逆他的心意,不然只怕自己小命也会不保。
可这主子身份金贵的很,不服侍着更是不行啊。
他不由得满腔苦涩,只得追上前去,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小的扶着公子,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
远处烈焰冲天,火势如狂龙般翻腾,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见远处升起的黑烟,闻人珏眼眸渐深,随意叫住了身旁一个路过的府兵,问:“那处不是大雄宝殿么,外头有人把守,如何就失火了?”
那人本事行色匆匆,回首见是他,只得停下脚步,忙不迭地向男人俯首行了一礼。又答道:“回公子的话,那处并非失火,乃是策郎君方才下的命令。”
见对面穿着华衣的男人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异色,他神情有些犹豫,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解释:“郎君道是佛门净地中混入了污秽之物,腌臜重重,故而命人用火将宝殿与旁边的几座小阁悉数焚烧殆尽,预备重新筑殿。”
闻人珏对此解释感到不解,面上露出几丝哂笑,若有所思,一边大步往前方走去。
他这位堂兄向来低调,又追求君子明哲保身的那一套,因而并不爱出什么风头。可今个儿,如何却忽然转了性子,竟丝毫不避讳众人的口舌?
再者,闻人策不是从来便瞧不起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么,如何今日也会学他的作风,肆意于山中纵火?
更何况,此处并非是匪窝,而是人多眼杂、美名远扬的寺庙。他先前碍于人口舌,命手下搜查寺庙时尚且不敢对大雄宝殿多做什么,可如今,闻人策却要一把火点了它。
……
可他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以他对闻人策的了解,那人并非是做事不讲缘由之人。
他到底是在图什么呢……
是觉着自己落了下风,想为母报仇,搏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从而挽回祖父的偏爱么?
可闻人策向来沉着冷静,与闻人大爷的续弦也并不算亲近,若真是如眼下这般大动肝火,需要燃一座宝殿来解气,那与之前留给世人瞧的形象也太过割裂,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闻人珏眉眼微沉,于心底飞快的算计着各种利弊,没走出几步,忽然间如若联想到什么,脚步渐顿,脑海中又生出一个不妙的猜测。
那兵卫方才说的什么?
腌臜重重。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那一茬呢。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总是藏污纳垢。
唇边的笑容逐渐变淡,他心如擂鼓,眼神却是愈发冷静可怖,苍白的面容之上滴下冷汗,愈发加快了步伐。
……
二人很快便到达了宝殿周围。
那壮丽的宝殿伫立于熊熊烈火火之中摇摇欲坠,四周是灰烟纷飞。苍白的薄唇微抿,桃花眼中倒映出一片冲天火光。
而眼前的一幕,也让闻人珏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
了验证。
炽热的火焰无情地吞噬着古老的木梁和精致的雕花,噼啪作响的木材爆裂声与火舌的呼啸声交织成一首悲壮的交响曲。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行于燃烧的坍塌废墟之间。他身后烈焰飞灰,张牙舞爪,竟生生让那一身幽凉雪衣压得仓皇而无力,黯淡几分。
浓烟滚滚,遮蔽了日光,只留下一片火光冲天宛如修罗地狱的景象。
可那人雪肤露鬓,鼻间下颚亦被火光勾勒出美玉荧光。面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怀中似拥至宝,始终未曾叫她衣角沾到一丝飞灰。
这般淡然,似一切尽于掌握,全然不曾将那巨大的宝殿放于眼里。
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消失,闻人珏缓缓紧握了拳,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冰雹落在冻土上,既冷又硬。
“闻、人、策。”
每一个字音都染满了寒凉,从他的唇齿间溢出,纷纷化作一道道无形的箭矢,追逐着前方的马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