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爷不再看题字,回眸道:“你以为,我不能接受举国为宫中谋私利,就会答应与你合作吗?”
贺今行向他作了一揖,直起身道:“下官并无强迫您的意思。不论您是否答应,我所查到的所有关于舞弊一案的证据,最后都会呈给陛下,尽量还您清白。”
“我只是不想再拖下去。权力不停地做交换,从一个人一群人手中到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群人手中,除了饱肥胜者、倾轧失败者,对民生国计毫无益处。唯有停止争斗,才有余力做好实事,才能改变朝廷现状。”
裴明悯也道:“父亲,今行说得没错。斗来斗去,斗到最后,又能得什么好,有什么用?”
裴孟檀看着他们,半晌道:“天真,天真呐。你们以为,是我想这么做吗?”
他看这些正当青春的儿郎,就如他自己年轻的时候,脑子里装的是满腔热血,毫无利弊权衡的容身之处。
但是,热血并不能作为护身符。摔得狠了,才会明白该如何在朝堂上生存。
“罢了,你们不懂。”裴孟檀恢复沉静的模样,对贺今行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三日之后再给你答复。”
“多谢相爷。”贺今行告辞。
裴明悯先送他出去,打算之后再回来与父亲详谈。
忠义侯目送两人走远,才关上门,“老师真的打算考虑么?”
“不论如何,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必须有所改变。”裴孟檀双手撑上书案。如此说。
但改变谈何容易?尤其是改税这样的事。
翌日,裴孟檀召集六部堂官到政事堂,提起“改税”二字,果不其然立刻招来连声反对。
“相爷,绝对不可。”阮成庸看他一眼,就低下头,做出一副愧疚的模样,说:“不管您怎么怨我,我都无法认同您的意见。既然有开捐增收,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地去改税?”
王正玄气性大许多,一拍扶手说:“对啊,一旦改税,必然被世家、豪商乃至略有薄财的小地主反对阻挠。才结束战乱不久,何必又要搞得天下不宁?”
就连平素不会到场的贺鸿锦,也附和道:“只开捐纳,更稳妥一些。更何况裴相爷身上还有嫌疑,日后是否由您来主持大局都说不准,这等大事也不急着做决定吧?”
陆潜辛直接表示:“诸位大人做决定,我户部只管做事。”
崔连壁不动声色地瞧了前两人,默不作声。
“本相何时说过此时就要定下?”裴孟檀并没有被激怒,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好了,谈今日的正事吧。方子建就要班师回朝,西北军也会派人随同,还有南方军的顾元铮和南越使者等在京中,一场大典礼少不了。诸位觉得该怎么办,才能办得妥当?”
公事公办到最后,几位大人不欢而散。
要改税的风声却不知被谁放了出去,裴孟檀当天下午便收到了几封书信,皆是劝谏之言。
到晚上,甚至有人登门拜访,请相爷勿行改税之策。
裴孟檀一概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
隔日风声传到京畿,一堆表面问候实则劝说的文书被送来,主簿剔除了大半,仍在他案头堆成一小摞。他看了几封,便让主簿代他批复。
第三日,传闻遍及江南江北各大路州,立马就盖过了舞弊的流言。
坐着舒服的马车一路游山玩水的裴老爷子听说之后,哼了一声,“真是没用。”
又问:“现在到哪儿了?”
老管家回答:“现在是申时一刻,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永定门,进京了。”
“好,进京后往北直走,直接去皇城。我先睡会儿,到了叫我。”裴老爷子随手扔掉信纸,阖眼靠上背枕。
他的觐见书被送到御案上,明德帝先后翻看了两遍才放回去。不一会儿,又拿起来看。
顺喜见状,觑着他的脸色问:“陛下,这裴老大人来得突然,您要召见么?”
“见,怎么能不见?”明德帝放下文书,拿起一枚铜钱,在指尖颠来倒去,“毕竟是先帝朝的老人,千里迢迢来说情,朕要是不见,岂不是显得朕无情无义。对,你亲自去接。”
“是。”顺喜躬身领命而去。
两刻之后,只戴冠不戴帽的裴老爷子被顺喜搀着,跨进大殿。满头白发梳得再一丝不苟,也终究是不复壮年。
他走到御阶前,放开顺喜,行了整套大礼,“草民稷州裴起,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看到他,当真有些感慨,“老爷子起来罢。朕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当皇子的时候,一晃你这牙齿都要掉光了。”
顺喜赶紧上前搀扶。
裴老爷子却朝他摆摆手,依旧跪着,说:“是啊,苍苍者或化而为白,动摇者或脱而落,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老人长叹一声,“草民中庆四十一年离京,自此未曾再踏入京中一步,陛下登基时亦没能来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实在是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