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理好思绪,走出朝班,“陛下,臣有异议。”
明德帝的目光刺向他,如刀子一般锐利,“朕还以为你今日要当哑巴呢。说吧。”
贺今行道:“按大宣律,疑罪当从无。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裴相爷和晏大人主使舞弊,那么就不能把他们当作嫌犯对待,而将他们停职无异于坐实流言。民间的流言应该厘正,但臣私以为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
“再者,”他犹豫片刻,终是趁此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舞弊案突然爆发,牵涉多位高官,已经影响了各部衙门许多事务的进度。若是再令裴相爷停职,不知还要耽搁多少。所以,臣认为不应让裴相爷和晏大人停职,而是要尽快查清、了结这个案子,到时候再行论责。”
“好。”明德帝连连颔首,“听听,终于有了一句像样的话。”
贺鸿锦叫道:“陛下——”
“住嘴。”明德帝起身,走下御座,“朕前些时日命方子建回朝,他昨日上书言已准备妥当,将携战果归程。这是件大事,大喜事。”
他扫过所有能在他眼前出现的,或跪伏的身躯,或低垂的头颅,沉声道:“朕不愿到时候还要听你们掰扯‘舞弊’两个字,你们,可明白?”
说罢,甩袖而去。
大太监高声宣“退朝”,跪地的官员们陆续爬起来。皇帝不在,他们仍然不敢高声语。
一片静谧之中,周遭同僚们看贺今行的眼神又变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都有,唯独敬畏与忌惮是人人皆有。
贺今行转身走出大殿,独自回端门直房。
下午忙完公务,他思来想去,干脆直接写信给谢延卿,询问对方当初为什么要把柳氏的那些大船卖给苏宝乐。既然不能顺着苏宝乐往下查,那就换个思路,先找苏宝乐背后的人。
刚写了个开头,他又换了张新纸,把收信人改为持鸳姑姑。
不论麻烦与否,能谨慎就再谨慎些。
待到下衙,贺今行亲自去驿站寄加急信,然后转道去裴相府。
相府门前无人经行,唯有一巷夕阳。他站在上马石边,看余晖染墨,月亮爬上屋顶。直到一辆马车驶进巷子,在他旁边停下。
裴明悯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先回,走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两人一齐张口,又在晚风里沉默。
片刻后,裴明悯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怎么会?”贺今行解释说:“我下衙去了趟驿站,你家这边更顺路,不然我就直接去翰林院找你了,免得你等到这么晚。而且不止我,尘水要是没去昌县办案,还在京中的话,也会来的。”
裴明悯笑了一下,偏过头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再转回来:“我这几天心里乱得很,不是故意不见你。”
贺今行认真道:“我明白,你是担心你父亲。我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个案子,我认为裴相对于舞弊是不知情的。”
“真的?”裴明悯立刻激动起来,“说实话,我并不怀疑我父亲。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有辱裴氏清名的事,但我没有找到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不,先别开口,我们进去说。”他仰头喘出一口气。
“好。”贺今行随他一道入府,从招文袋里拿出两块单独包裹的小点心,“饿不饿?我副手给的,他说是他闺女分给他的,很香。”
裴明悯拿走一块,拆开吃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遣退所有侍从,与好友在窗下对月而坐。
贺今行将自己掌握的线索细细说来,最后道:“只是,能不能从苏宝乐这条线索挖下去,还得等谢老大人回信给我。”
裴明悯听罢,待完全消化,才说:“脏水泼上来容易,要洗净澄清却不易。多谢你暗地里为我父亲奔走。”
贺今行:“不能说是为你父亲,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你应分,我承情,一样的。”裴明悯望向窗外明月,说:“其实,我看过那几个作弊者的考卷,文风与破题思路并不完全相同。但其中两份,有些像阮成庸阮大人执笔。我入翰林院之后,为了学习技巧,看过不少他编纂的史书,连带一些他早年的文章。那两份卷子上的几处笔法与见解,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刑部誊录了试卷,但贺今行看了一遍没看出名堂来,现在听说,有些惊讶:“阮成庸?这倒是可以作为一个方向,你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了吗?”
裴明悯摇头:“没有,毕竟这只是猜测。父亲他和阮大人关系一直很好,我若是猜错了,导致他们起了嫌隙,反倒不好。”
贺今行便不再迟疑,将今日朝会上的君臣应答告诉他。
裴明悯豁然起身,按着方几道:“他怎么能这样说?这样说,和当堂背弃我父亲有什么区别?”
贺今行:“所以我觉得他的态度不太对,但之前只以为这是他和你父亲商量过的对策。”
裴明悯闭了闭眼,坐回去,“罢了,我父亲应该也看出来了。”
贺今行等他平复过后,继续说:“既然如此,把这些事告诉你父亲吧?我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见你父亲一面,不知可行?”
裴明悯自然答应,出去吩咐小厮到门房守着。
亥时正,小厮来报,老爷回府直接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