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顿时明了皇帝的意思,要他在这两样东西里二选一。
“多谢内监这么多年来对灵朝的爱护。”他抬手伸向那方银盘。
顺喜偏移身体拦了他一下,“郡主啊,求您三思。”
他看着对方,低声说:“横之还在应天门外等我。内监,成全我罢。”
顺喜知他心意已决,抖着身子退开,向他磕了一个头。
内侍将大总管搀扶到一边。
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拖着腿爬起来,朝向殿内,三跪九叩,行全大礼。
走出应天门的时候,渐渐消散的霞光令他有些晕眩,但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顾横之。
或者说,当他想去找的时候,对方就出现在他开始摇晃的视野里。
四目相对间,只有顾横之的眼睛岿然不动,就像漩涡的中心,支撑天地的不周山。
他不好张口,只能伸出手去。
顾横之什么都没问,拉着他的手,牵他登上马车。
他靠着车厢,车帘挂于门壁上,而顾横之驾着车,靠在另一边。
他们离得很近,就像刚到宣京那一天的傍晚。
明夜拉着车,飞驰在玄武大街上。
天彻底黑下来,贺今行抬袖掩着唇,不再怕张口就会有鲜血涌出来。
“横之。”他叫他的名字,“你别怕,我只是现在有一些痛,但最后不会有事。”
顾横之带着内力说:“我们就要出城了,听见鼓声了吗?”
贺今行凝神细听片刻,笑了一下,擦掉唇边的血迹,然后点头:“听见了。”
玄武大街沿街的鼓楼一齐作响,淹没马蹄与车轮声,雄厚浩荡,仿佛为落日送行。
“我曾经试图从其他人那里去了解你,但后来我发现,直接问你本人,或许能更快得到答案。”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体里的所有冲突,感到自己的力量慢慢流逝,“你帮我太多,我想要弥补一些,所以问你,你想要什么?”
迎面狂风呼啸,顾横之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需要弥补。”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永远对我愧疚。
我知道你生来坦荡磊落,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像日月光辉一样爱着芸芸众生,我也是这所有人的其中之一。但我觉得不够,还想要贪求更多,所以我想——
“我想做你心中唯一有愧之人。”
话落,明夜自永定门外的吊桥上狂奔而过。
第224章四十六
贺今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之所以知道自己在做梦,是因为他看到了缩小许多的自己,在遥陵的老宅子里。
宅子里每日进出的人不超过一只手,他娘却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着他,只有飞鸟师父来的时候,她才放心短暂地离开。
大约四五岁的年纪,他尚不能直晒阳光,所以飞鸟只在晚上出现。
那应当是个很寻常的夜晚。在教习剑术之前,飞鸟听他连比带划断断续续地说,阿娘又咳血了,咳得很难受,师父您帮帮她。
他与他娘长时间呆在一块儿,哪怕对方总是避着他,但次数多了,他不止能感觉到、偶尔还会不小心看到。
在梦境中旁观的贺今行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时候。天化四年的冬天,谢如星请遍了稷州城里的大夫,身体却越来越差。
他早已明白缘由,也接受了事实,此刻如同过客一般,平静地等着再一次听到师父的回答。
飞鸟说:“贺夫人是心病,师父救不了。”
幼童不懂“心病”是什么,问出来,师父就会尝试给他解释:“当一个人骤然遭遇或是失去很多东西的时候,心里接受不了,精神承受不住,就会反映到身体上。她的身体变得虚弱,开始频繁生病,但寻常汤药医治不好。那就是因为在她的身体生病之前,她的心中早已郁积成疾。”
不能像医治身体一样,给心治病吗?
其他人师父不知,但贺夫人,除了她自己,没有谁能救她。
如果只有自己能救自己,那阿娘为什么不愿意自救呢?他暂且想不通这些,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将要失去很珍贵的东西,于是本能地抓住了师父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