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兰秋年似乎想到什么,眼角低垂下去,难言地抿了抿嘴角,“你们都不希望我跟着,我一开始也不想来。”
狄敬章无言以对。
他舒缓了语气:“我们是怕给自己平添负担。”
余下一点话他没说——他们起先都认定兰秋年是走后门进来的,就为了蹭个大功,但这段时间相处起来,他完全否决了这个可能性,这是对兰秋年的一种侮辱。
兰秋年:“哦。”
他又想翻白眼了,但他生生忍住,说:“我不是怕自己给你们添负担,我只是不想去险山恶水里生活。”
又说他是负担,特讨厌,兰秋年洛水蒹葭似的脸庞上起了丝不快、很轻,如剔透湖面小风波。
狄敬章不意外他的诚实,平和地问:“一开始为什么不拒绝?”
兰秋年没有拒绝的权利。
哪怕他从禁塔里出来,人生依旧是棋盘上一粒子,摆到这一关卡就不计生死地陷阵,摆到那个关卡就听之任之地落定。
他漂泊辗转,与柳絮落花无异,便更贪图一分一秒的安稳。
“我拒绝不了。”兰秋年无法实话实说,更不想为自己解释,但也没隐瞒,“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寝就是费力不讨好,但这不是我能左右的。”
从他提出诉求被驳回,到贺句芒向家里去电话求援都无济于事,狄敬章就深深知道兰秋年的背景很复杂。直至此刻亲耳听到对方的阐述,却又是另一种心情,仿佛帘幕被揭起小角,让他得以顺着这道缺口一窥兰秋年的三两心事。
“你一定要去009了。”狄敬章不加情感地说,“我最初就说过,不会再逼你走,但你考虑过该如何在那生活吗?”
“我也说过我不会为你的生存提供任何助力。”
比这冷酷无情的话兰秋年听过太多,他无谓地看向狄敬章,打算再重申一遍自己的态度。
却不及防看见熟悉的神色。
就像刚才…面对他对题目的提问闭口不答时一样。
兰秋年和笨沾不上一点边儿。
“你是说过,”兰秋年声音很低,压着堵在唇边的迟疑,眼光垂在地上,像突然对砖瓦裂缝产生了不知名兴趣。这毕竟干系他未来的处境,甚至与存亡密切相关。他呼吸急了半拍,为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也是将要证实的猜想酝酿。
“所以现在,”他抬起眼,眼神仍不看狄敬章,含霜纳雪的冷太阳在发光,“你还是会这样说吗?”他说得轻,不急不缓,情绪起伏很微弱。
他不该这样。兰秋年自厌地想,他是个为了活着妥协的人,永远割舍不掉自尊,便带着沉重的心灵镣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赶路。捡起来无力负担,彻底丢下又惶惶惭愧。
“现在,我想换别的说法了。”
一句话响起。
兰秋年瞳孔紧缩,猛地看向狄敬章。
狄敬章半揣在侧兜里的手指僵硬地收紧,呼吸却随着这句终于出口的话而轻松,仿佛卸下了千钧甲铠,眼底涌现出不再掩饰的妥协与袒护。
“我要让你活着,付出时间、精力、抑或流血,都是经过考量过后依旧接受的成本。”狄敬章说话不疾不徐,蕴着不容置疑的决意,“所以,你不必再担心了,我想护的人,没有护不住的。”
兰秋年心口发紧,酸涩难辨的情绪叠叠浪涌到眼窝,眼睑流光,延出水红的尾。一只金滟滟鲤鱼。
其实他好累,哪怕夜深熟睡入梦,曾经的责打与辱骂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缠他不放。时时他自觉如在刀锋群出的山尖行走,一步走错就洞穿肺腑。
尤其在离开连醒声后。
他一个人,他很孤独。
“狄敬章…”兰秋年说不出什么话,为这个保住他性命的承诺湿润了眼底,怔在原地唤道。
狄敬章没料到他这般反应,也不顾了周围人多眼杂,连忙错身挡住他,两手捧起他的下巴、又望而生畏地收回,只用指腹轻轻点过那薄红眼角欲下不下的水痕。
“你别哭,兰秋年。”他放柔声音哄,“我答应你了,就不骗你,我一定让你好好活着,你难过什么?”
“我还答应过你要帮你做脱敏训练,都算数,我不反悔。”
兰秋年伸手搭在狄敬章的手指上,用力抽了一下鼻子,轻轻将那移开,摇头挤出一点笑,“我不难过,不用安慰我,谢谢你,狄敬章,我好高兴,谢谢你。”
变成小人机了。狄敬章失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