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抵能猜到阿芙的顾虑。
虞人重孝,他的大弟子平日里虽不声不响的,为人处世却向来周全。
他于阿芙算是有恩,又是她的师长,阿芙做不出拿着他给的好处,就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的事来。
沐九如组织了下语句,温声劝道:“北鞑如今时疫闹得正凶,你之前不是很担心大风部也在闹瘟疫么?”
阿芙虽然从来没有正面地对任何人说起过此事,但他们这些日子一同医治时疫的病患,得空闲聊的时候,彼此的立场和想法多少也会表露出来一些。
他知道他的大弟子一直心系着她的故土。
胡女闻言立刻睁开了双眼,泪珠成串落下。
她心头最深最软的地方,像是被这句话给被重重地戳了一下,又揉了一把,让她情难自抑,透骨酸心。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袖袋里摸出块帕子来,递进阿芙手中,道:“之前你师丈说起他发现从雁城出发,有小道可以绕过定、云两城去往塞外时,你就忍不住搭话询问了他几句。””为师那时就猜到了,你想回去的期望一直不曾熄灭,甚至时时刻刻它都在你的心中涌动。”
阿芙用力捏紧了绣帕,为自己的贪得无厌,重恩难报而泣不成声。
沐九如看着徒弟哭成个泪人儿,他柔声哄道:“瞧你哭的,我怎么总把你们给惹哭了呢?快擦擦泪。”他笑道,“可是要师父帮你擦擦?”
阿芙连忙摇了摇头,拿着帕子往脸上乱擦一气。
“擦轻点,仔细把脸擦破了。”沐九如说了两句俏皮话缓和了气氛,又继续道,“你若是想要回去大风部,就放手去,莫要瞻前顾后。医馆里、我的膝下还有风兮和韶光在,你无需担忧无人为我尽孝,而我作为你的师父,本就是该由我来支援你,呵护你,助你完成所想所愿。”
他沉声叹道:“这也是我们大虞亏欠了你的。”
阿芙低泣一声,又死死地压下了声音,只断续地、漫长地、重重地吐出了一串浊气。
片刻后,她才寻回了言语的能力,音色像是砥着沙一般,哑得字句都干涩了起来。
她缓慢地斟词酌句,认认真真地道:“师父,我不怪大虞。虞人有坏人,也有像师父师娘这样的好人,芙儿已是三生有幸,才能拜入师父的门下,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
她低着头,泪水透过绣帕,依然浸湿了她的手心。
“我已经不恨了。”
沐九如摇了摇头:“你这孩子……”
他想再劝说什么,可他身为虞人,不论是在此刻应允阿芙的恨,还是接纳阿芙的喜爱,都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
无法感同身受,也就意味着不可能真正的理解。
沐九如只能又叹息了一声,转而道:“芙儿,为师并没有要赶你离开的意思,只是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挂念着你的族人、想要帮助你的族人,我做不到对你的愿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沐九如艳丽的容色在火光下灼灼其华,可阿芙隔着泪湿的绣帕,隔着绚烂的篝火,又或是隔着一整个草原,近十年的光景……她看到的是,只对她舐犊情深、如同亲子的师父。
——她的师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异族的虞人。
沐九如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姝丽的容颜被篝火灼得更加浓郁,又像是褪去表象声色,成了宝相庄严。
沐九如道:“你若是真心想留在我的身边继续学医,我自是欢迎高兴,但你若是想回归故国,我虽会不舍挂念,但更是为你万分高兴与骄傲。”
“师父……”阿芙怔怔地望着她的贵人,她的长辈,她的恩师。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跪倒在沐九如的跟前,铺胸纳地,额头紧紧地贴在石砖地上,她无法抗拒内心的追求与渴望,便只能有辜负她的恩师。
她重重叩首,字字郑重,道:“徒儿不孝,徒儿要离开这里,我想回故乡去。”
“我……”她的嘴里冒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发音。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说过大风部的语言了。
她曾以为她早就忘了乡音,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再不是草原的子民,也永远不会是一个虞人。
原来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曾忘却。
她听见让她永生难忘的语言从自己心口涌出,投入篝火,又被风吹远,一直吹到关外,吹上离离草原。
“我是风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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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阿芙的情绪平静之后,众人又延续去年的传统,对着饺子好一通许愿,给并不存在的饺子神仙布置了许许多多天马行空的任务。
全怪去年的愿望完成得过于圆满,今年的众人便心粗胆大了,什么离谱的念想都敢对着几个饺子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