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形容粗犷,一身不知多少块布缝起来的穿着更是寒酸,在他不远处或躺或站的一群男丁,打扮都与他差不了多少。
任谁来看,不消说,就是一群逃荒的。
贺长期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独自整理衣冠,化雪水洁面。他爱干净,只要不是战斗前后,都尽力保持整洁。
跟着他的几个西北军不管原来习惯如何,都有样学样,反正不与那窝子马匪为伍。
休整半个时辰过后,他们便准备出发,进玉水城。
“等等等等,贺将军,您怎么就急着走了?”马匪头子一下跳起来,追上他,试图跟他勾肩搭背。
“脏不脏啊你。”贺长期打开他蹭着雪泥的胳膊,毫不客气地说:“你我只是暂时合作,说好到了地方就一拍两散,还等你们干什么?怎么,想赖着不走?”
他们两拨人自从遇到,一起烧了回西凉人的粮草,之后就一直在一起行动。毕竟敌占区到处都是敌人,遇到几个宣人不容易。
入冬过后,苍州越来越冷,西凉人行动减少,落单的更少。他们搅乱敌后的策略执行不下去,能不能好好活到明年春天都成了问题,不得不南下。
一路重重封锁线,大都是暴雪天里偷渡,基本人人都被埋过两三回。幸亏人手多,这回你拉我一次,下回我扯你一把,才能相携着逃出生天。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还说什么赖不赖的?”牧野镰几下拍掉袖子上的雪,又凑近了嘻嘻笑道:“我是忽然想到啊,贺将军有身份令牌,能直接进城,咱们没有啊,万一被当成策反的奸细怎么办?”
他说着令人发愁的话,右眼上的疤痕却笑开了花,“您看,您要不送佛送到西,带着咱们一起进城,到时帮着做个身份证明,也免得那些守城大哥误会咱们。”
贺长期也笑,就是冷得像带着冰碴儿:“可以啊,你牧野镰不是大名鼎鼎的西北小狼王么,几个州的马匪都听你号令。之前抓你一次,被你贿赂守卫跑了,这回进了玉水,落到我西北军手里,正好翻一翻你那些罪行,为民除害。”
那疤痕立即拉长了,牧野镰忙摆手说:“都是玩笑,当时年轻不懂事,贺将军您可别往心里去。什么马匪,我牧野镰早就洗手不干了,还有那劳什子名号,就是赶个名头响亮瞎叫的,咱西北只有一位狼王,在仙慈关坐镇呢。”
能坐镇仙慈关的当然只有殷侯。
贺长期崇敬这位叔父,姑且忍了牧野镰的聒噪。
后者一看有戏,摆出正经模样继续道:“不怕贺将军您笑话,我扯席子上山本意也是想当个绿林好汉,没洗劫过穷苦人,还想带着他们一起发财——您是看到过的,那么些雀蒙眼的夜瞎子,自个儿家里都活不下去了,我收留他们,他们才能跟着混口饭吃。”
这马匪一张嘴,索人命的无常鬼都能吹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也不怕哪日被真菩萨显灵降道雷给劈咯。
贺长期熟知他秉性,当然不信,“打住,你到底什么个意思,不说就滚!”
他不信没有混进城的办法。
“那我就直说了啊,您别不信。”牧野镰挺直腰杆,“我们商量过了,想投军,或者说,被招安。”
这话利落,意思也足,贺长期不由侧目。
牧野镰任由他打量,牙花子一咧:“以前西北军严进宽出,咱这号人没那个机会。但现在仗打着,人是一坑一坑地死,军队也就缺人了是不是?贺将军你看我们这百十来号人,也是经过历练的,拉到战场上不怵人,运气好能砍几颗头,实在不行做炮灰都算有用。您觉着怎么样?”
“不怎样。”贺长期收回目光,迈步往前,“能不能收编你们,我做不了主,得进城问过守备。”
他虽然这么说,但心知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一是如牧野镰所言,战场上确实缺人,这些马匪能用。
二则正因为他们是马匪,所以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在民间流窜。现在非常时期,没条件依律收押审判,只能放到眼皮子底下管束。
“真的?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多谢贺小将军收留!”牧野镰怪模怪样地抱了个不成型的拳,回头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喊自己的一溜手下,“还不赶紧跟着走!”
举人师爷走到他身边,等那波西北军走出十来丈,才问:“咱们真要投军?进城的方法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跟着那姓贺的?”
牧野镰一脸得意地笑:“你都说了,他可姓贺啊,和贺大帅一个姓,老子稀罕!”
见师爷若有所思,他伸臂搭上对方肩膀,凑到耳边说悄悄话:“战场是一定要上的,师爷不想做炮灰,可记得抱紧爷大腿。”
而前面不远,贺平也在低声问贺长期,那帮子马匪怎么处置。
马匪马匪,杀过平民劫过财的,绝不是投军从良就能抹平的罪孽。
贺长期说:“等战争结束,他们还活着的话,功归功,罪是罪,交官府论处。”
贺平深表赞同:“这样也好,咱们是兵,判不了案,就让官府来。”
一行人相安无事到了玉水。
贺长期领着下属与驻军对接,牧野镰一干人则跟着驻城守备去校场,走时还嘻嘻哈哈地挥手:“贺小将军,等咱们成了同袍,兄弟我再来找你!”
贺长期皱了皱眉,没回应,他自认和这厮不在一条道上,联系暂且结束。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从兵营里出来,就与贺平一道,在城里兜兜转转,最后走到一家铁匠铺前。
室内光线不足,老铁匠大半个身子陷在昏暗里,只有一头白发和手中铁钳所夹的烧红烙铁,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