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也觉得岁月增长,实在是做不动了,每日提到活计,都是有些畏难。徐老婆子听他这一说,也是气馁,长叹了一声,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是徐老婆子拿着笤帚在碗堆里划拉,大概因为还有些情绪的缘故,动静是要比平时大得多了。
一边洗碗,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大概是在詈骂那个卢马姬,又过了一会,只听得那边呜呜咽咽的,居然哭起来了。徐老爹也是一阵无奈,放下报纸道,“号什么丧,败坏了兴致!这日子若是过不得了,不如趁早拆伙,把这房子卖了,钱一分,给你儿子偿了债去,余下的我拿着,回临城养老,料我那几个孩儿,固然不是什么好货,也不至于看我流落街头,到那养老院去!
至于你怎么样,我是顾不得了,我只把话撂在这里,你要再偷钱给小三使,这婚说不得也是要离,到那时,还能不能好聚好散便不好讲了!按着咱们的婚书,就是把你赶出去了,分文不得,也是能做的!”
说着,站起身把报纸一叠,夹到腋下,拖着脚到墙角处,把钱箱里的钞票倒空了,扎在腰间,也不管徐老婆子犹自在木盆前垂泪不休,自己走出门,往青衣巷挨着府前街那里开的一个茶馆过去,众人见到他,都是笑道,“徐老爹来了!这一向腿脚不好,不见你来,依着我说,你也好歇歇,享清福了!这生意蛮好让孩子们接手做去!”
这是个半生不熟的街坊,大概还不知道他家的事情,刚一出口,就被人扯了一下衣袖,当下面露尴尬。徐老爹倒不在意,也是挤出一丝故作达观的笑意来,朝茶博士招呼一声,要了一壶高末,一碟花生,按着桌角慢慢坐下,苦笑道,“刘老弟,你是有所不知——虽说是家丑不外扬,但我们家这点事,闹得巷子里街坊也都是尽知道了,我便免不得再和你诉说一番罢!”
说着,便摇着头,慢慢地说出了一席话来,直听得众人都是叹息不已,为这徐老爹唏嘘感慨不提——
第1233章徐老爹晚景凄凉
原来这徐老爹,说来也是旺地生人——他家原是临城县卖鼎边糊的,这是福建道的特色小吃,原料是调了米糊来做,若是在榕城这些闽南地方,多是下了当日的杂鱼蛤蜊来做汤头。
先把米糊浇在锅边,等凝固了,便铲到汤里去煮,那高汤都是用骨头和海鲜吊起来的,最是鲜美,出锅时,再撒上一把带叶的水芹菜碎,香气便被完全激发出来了。因着六姐是福建道起家的缘故,这些福建道的点心,如今也在广府道、江南道广为传播开来,徐老爹也是因为调得一手好鼎边糊,在这巷子里颇有一些名气。
但要说他的家事,却是有点儿提不起来了——他本在临城县安稳度日,之所以到羊城港来,也是因为续娶的这个老婆子,和原配留下的儿女不能相安的缘故。
徐老爹原配妻子,说来也是命苦,孩子尚小,便因为疫病而撒手人寰,留下他又当爹又当妈,煮着鼎边糊,把一儿一女拉扯成人,好不可怜。好容易,儿女各自婚配,女儿一家不说,儿子儿媳妇也都能到摊子上来帮忙了——又逢买活军入临城县,临城县繁华起来,他的鼎边糊还十分味美,因而门庭若市,五六年间,在临城县就置办了两处三四间的小院子,都是水泥房,在当时说来也是十分立整了。
儿子儿媳,分去了一处院子,又把女儿的嫁妆填补了一份之后,徐老爹自以为自己责任已尽,因他成亲早,如此也才不过是三十五岁,想着下半生路途遥遥,总是孤寂冷清,也不是个事儿,便动了续弦之念,通过媒人的介绍,娶到了江南道逃难过来的一个寡妇,这寡妇还带了两个半大孩子,两人又生了第三个孩子,这孩子在哪边排行都是第三,因此从小人们便叫他老三,大名倒是没有什么人叫了。
本来么,大家过日子,总难免磕磕碰碰,可这事情要这样说,徐老爹不续弦,胳膊折了别在袖子里,怎么都是一家人,这个家庭不和谐的隐患,无非就是倘若他女儿来闹,也要多分一份财产而已。只要姑奶奶没有这个念头,家中怎么闹也翻不了天去。
可一旦徐老爹续弦了呢,家中局面便复杂得多了,况且这里还有续弦带来的两个孩子,和原有儿女之间,几乎不能和平共处,倘那徐老婆子是个老实的,或许缝缝补补也还能勉强相安无事,但这徐老婆子原是深宅侍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和配的小厮一样,都是随原主人姓的,嫁入徐家之后,便又改了徐家的姓,如此放出手段来,如何能不把徐老爹笼络得晕头转向?不过两三年功夫,两边闹得水火不容,竟是差点连摊子都要砸烂的地步。
倘是从前,或许其实也闹不到这地步,毕竟一个孝字就能把人压死,做儿子的就算被千般磋磨也只能忍着,可如今已是买活军时候,首先解放的就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晚辈对长辈的服从——
而一旦把这层束缚解开了,其实做长辈的,或迟或早都会发现,自己在和晚辈的相处中,往往是弱势的一方。徐老爹就是如此,因而儿子女儿联手,屡屡前来吵闹,他觉得大跌面子,日子过不下去,便负气出走,把临城县自己那套房子卖了,换了一些本钱,和老婆子带了三个孩子,到羊城港来谋生。
来了羊城港这里,他也不知该做什么好,本来年岁上去了,要说学问,也是平常,不过认得一些字罢了,文书什么的,自然做不得,索性便重操旧业,做起鼎边糊来。
这小吃,在羊城港这里,算是新鲜货色,不像是福建道的百姓,说到早餐,就是鼎边糊配焦圈儿,羊城港自定都之后,自然是百味云集的地方,房价又高,徐老爹的生意固然不错,但要说和在临城县一般宽绰,也是难能了。
饶是这早餐生意,赚头不小,但累积多年,也不过勉强在羊城港买了一个小房子安顿下来,至于这三个子女,带来的那两个继子继女,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无非就是继承了徐老爹的手艺,各自独立出去摆摊了,毕竟这一个摊头,要给他们两人都挣出房子来,那也是痴心妄想。
毕竟不是亲生亲养,两人这一搬走之后,和徐老爹夫妻两人,往来逐渐稀少,大概也是因为实在榨不出什么甜头了,还听闻那个儿子去了他乡闯荡,徐老爹这里也是一概不知——他平时手里很紧,也不许徐婆子给这两人钱财花销,因此徐婆子都是私下背着他和两子女往来,有没有私下给些私房钱,就不知道了。
这长大的兄姐,无一个可靠的,两人的指望就全在小三儿身上了,本来想得是好好的,小三儿能读书,那就读去,不能读书,便在摊子上帮着做事,这个小院子总是留给他的,成亲生子后,老两口慢慢地退下来,在家里帮衬家事,让他夫妻接过摊头,给二老送过临终那几年,怎么不也是一辈子了?
偏偏,这个徐三儿,大概是自小在羊城港长大,见了太多世面,把那眼界给开拓得太大了,哪里看得上老父这一点小小的家业?比起在摊子上帮忙,他更愿意骑着家里买的自行车,在钱街那里,跑腿兜生意,一心想和大人物结交,去寻那发大财的路子——
“哎呀!”
听到这里,哪怕是听过多次了,街坊也都是忍不住齐声哀叹,“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最兴不得的就是这般念头!”
“谁说不是?”徐老爹摊着手,也是激动得满面通红,“我便说了,像你这样的人,万事都不成!连个摊头尚且经营不好,何况大生意了?说白了,也就是运气好些,有个老爹先占住了位置,否则,你上哪里去寻一份工作?满大街地打听打听,羊城港哪个铺头愿意收留你呢——也就是个初级班毕业!如今那工厂也好,门头商铺也好,都要中级班的工人店员了,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人看得上你?若是没了自行车,你连跑腿车夫都做不了!”
这话虽然难听,但却也是实话,更是触动了众茶客的心思,叫他们都长吁短叹起来,更是听得投入,“如今这工作是难找——别处不知道,想要留在羊城港,当真不容易。”
“就说咱们这些老工人,孩子能进厂的都没几个,考得不如旁人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真是不敢撒手,一退休,阖家喝西北风去!”
如此唏嘘着,倒是把后来徐三儿的悲剧给忽略了——本身除了那刘老弟之外,旁人也是都尽知的。这徐三儿拉车时,不知道从哪里结交了一帮所谓‘有办法’的朋友,说是带他入场去做交易所的投机买卖。
可能一开始还真挣了些许,徐三儿一激动,联合母亲,腊月里把徐老爹要和常往来的菜商结账,刚从银行里取的一大笔钞票,偷了出来,拿去做了本钱——不消说,赔得底儿掉,连一文钱也没见回来。
徐家经此一闹,元气大伤,徐三儿一开始本还羞愧,后来被数落得多了,破罐子破摔也发起狠来,对徐老爹道,“你也别老三老四的,你老了,以后还不得我来伺候你?到时候,你什么不是我的?如今不过提前花销你一些钞票罢了,至于这么记恨么?”——居然把前事推翻了,不但不思反省,还不断向母亲要钱,依旧想要去做生意,发大财,原本还时不时到摊子上帮忙,现在却是连面都不露了!?徐老爹这里,那还不是气得七窍生烟?如何还敢指望他来养老?可要说把他逐出家门吧,徐小三说得也没错,两边其余子女都靠不上了,这个年纪,要再生一个也办不到,便是去领养,谁知道成色如何,是否和徐小三一样?
仔细想来,居然无路可走,在买活军的新风气之下,不论是为徐小三说门亲事,从此依靠媳妇,还是为他寻个差事,都是不成,这亲儿子都不管你了,能离婚的儿媳妇还来管你什么?
至于说差事,也不和从前一样,譬如衙门的帮闲什么,托关系进去了之后,总有个保底在——羊城港的差事都是不能继承的,多少工厂的大工程师,自己的孩子溺爱了,读书不成,最多也就只能把孩子塞到厂子里去看大门扫地,自己退下来之后,这扫地的差事会否开革都且不好说呢。
再加上,本地人的素质,说白了,无法和世界各地汇聚到羊城港的精英相比——别说华丽姿这些天才人物了,洋番通译、商人、船长等等,能在羊城港立足的,都自有过人之处,不是这些小老百姓可以比得过的。
这些洋番又非常愿意生活在羊城港,哪怕报酬低一些也不愿去别的城市,尤其是内陆城市,这就造成了沿海州县格外激烈的竞争,这茶馆中饮茶的百姓,家里两三个儿女,哪有个个都能找到工作的?
总有一两个,不是做跑腿,就是做小贩,不过是糊口罢了,很难说是有什么稳定的营生。徐老爹不过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不幸者,孩子特别不成器罢了。
其余人,对《羊城港新闻》上,号召解决洋番黑户问题的文章,都是一点儿好脸色没有,谈起来那记恨的态度,和徐老婆子比也不遑多让了。都道,“真是好笑,我们自己的孩子,若是有个好工作,从小管束起来,也不至于闹出小三儿那样的事故来!这些洋番自己落户也就算了,竟还想把黑户转正,好大的口气!”
一时间,茶馆内众口一词,都是在说洋番的不是,也有人贬低番族道,“都是贼儿小偷的后人,去港区也罢了,在咱们这街坊内,要看到一两个,心都是提起来的——你说巧不巧,见到了之后,不过两三日内,街坊必定就有人失窃了,联想起来叫人慌张!”
“这些人拜的那什么知识教,也是心不诚,说六姐是东方贤人,不过是为了披个皮罢了,真正并不信仰道统!”
其实说白了,他们知道道统是什么呢?不过是为了增加番族的罪责,什么惊悚说什么罢了,话说到这份上,倒和徐老爹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了,毕竟徐老爹就算有心埋怨番人吧,也知道,耍手段吞了他们家钱的全是汉人。
他这里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拿起烧饼来,也是食不知味,想到将来,实在是凄凉无比,竟不知晚年谁靠,一时也是发自肺腑长叹一声,“都说买地好,好——这确实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