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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1240(第2页)

卢马姬知道,小曾是以委婉的方式,请求她选择布市的房子,哪怕明天看房的结果并不满意。她有一种爽然若失的感觉,似乎受到了模糊的震撼,懂得了一些什么,又因此看到了自己的残缺。

她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似乎是答应了小曾,并且回避了自己升起的更迫切的疑问:如果说她帮莲安,是因为同乡之间的联系,以及同样身为边缘人的那一点廉价的同情,那,小曾这个汉人官牙——她凭什么,她又是为了什么?

第1232章徐家的烦恼

“低收入家庭在羊城港生活时,不可忽略的螺旋式贫穷陷阱……还挺拗口,这……啥意思呀,倒也不见有附拼音的,现在的报纸,也是越来越偷懒了!除了周报之外,竟有许多整版都不附拼音,怎么?难道那些扫盲文化的百姓,就只配看话本、笑话吗?”

一大清早,老城区一隅的巷子,就已经喧哗了起来——事实上,从大半夜起,巷子里陆续就有人声,一夜都清静不了的。盖因这条青衣巷,是连接玉带濠和府前路的一条便道,而每天午夜过后不多久,城内很多肉铺,就要撑着船去东城门外的大肉市进货了,车轮碾过石板路,经过玉带濠,从码头上岸后,抄近道往铺子里赶——这一来一回,可不是要一夜的功夫?

前半夜,拉车去码头,后半夜,运货回肉铺,那吱呀呀的声音,一整夜都没得消停,偶尔还有两边车子来往别住了,发生口角的,要不是大家都顾忌着熟睡的居民,还压着声量,那是真别睡了。

好不容易,黎明前,运肉的车子告一段落了——天色刚放亮,又是沉重的脚步声,叹息声和交谈声络绎不绝地传来了:肉运完了,那就是运菜的,这内城的菜市场,也是从此进货,还有些自己担了时鲜进城来叫卖的农户,也喜欢赶个过夜的船,进城来迎早市。

从前那是夜里有宵禁,他们进不来,现在羊城港没宵禁了,可不是这般安排更加便宜?在船上睡一觉打个盹,进城卖了菜,办完事还不耽误回家,来回都不落地,也就少了在城内住宿的开销。

那喜欢高卧不起的,睡眠浅,受不得惊扰的,久而久之,也都从青衣巷搬走了,如今青衣巷内住的多是些需要早起的人。因而,即便没有这来往的行人,巷子里也是大半夜就开始忙活,不到日出,卸门板、拖车,全是沉重的搬动声,还有那烟火气也早从烟囱中透出来——

这青衣巷内,住了很多做早饭的小贩,也有就在巷子里自家院子做的,也有推车去码头和府前街摆摊的,这早饭是勤行,早晨五点就有人要来光顾的,算算,四点半天刚有点曦色,是不是就得出门了?倘若是做包子、饺子、馒头的,更是一两点就要起来备料,对他们来说,早上八点,就算是过了生意的高峰,很多人就推车回来准备歇息了呢。

这不是,才刚九点半,徐老爹便是梳洗停当了,换下了那浸透了葱姜蒜味的围裙,一边捶着背,一边惬意地躺在院内的摇椅上,一边拿着竹制的美人锤敲打着膝盖,一边翻阅起了报纸——他身边的石桌上,林林总总还摆了三四份报纸,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足够细细看上一日的了。

“啥低收入家庭?”他们家的老婆子也是从厨房里探了个头出来,显出了额外的关心,“可是衙门出什么政策了?我们家三小子可够得上没有?要说收入,可是够低的了!”

“想得可真美!他还算低收入了?洗你的碗去吧!”

徐老爹瞪了妻子一眼,眼角瞟了瞟墙角上了锁的钱柜,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抖了抖报纸,眯起眼,又从怀里掏出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这才仔仔细细逐字逐句,有些吃力地读起了正文,“作者,卢马姬……哼,这个女人,年纪不会大的,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她母亲是姓卢吧!这我知道,两头婚,取了父母的姓氏么……姬,就是女公子的意思——以前春秋战国时候,女人都是叫什么姬,什么姬的。看得多了也就记得了!”

这最后几句话,是看着妻子说的——他妻子不声不响,倒是把大木盆拖到院子里来了,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洗碗,一边也是很投入地听着徐老爹读报。很显然,她对于这篇文章是很关心的,而且,因为自己的语言水平不足以阅读汉字文章,所以便不愿错过了丈夫读报的机会。

在徐老爹这里,有人听他读报、评讲,虽然是自家的老妻,但也不失为一件乐意之事,前五七年,物价没涨的时候,他还愿意去茶馆读报呢,为的就是和街坊邻居一起,议论各种国是。

也就是这些年,物价上涨,徐家家用因为许多事情而吃紧,再者徐老爹的腿脚也不是那样好使了,这才改为在家中读报——这习惯看着费钱,因为买报纸似乎昂贵,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报纸的价格,一向是两文钱一份,没有变动,而版面是越来越多了,这其中固然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广告,但便是阅读兴趣不大,把报纸拿来糊墙、练字、包物乃至烧火,也都能派上用场。

因此他们家虽然别处节俭,但一向却是很舍得买报纸的。不单单是《买活周报》,副刊《衣食住行》,以及一些较有影响的地方性报纸,也都买上,只有一些廉价的小报,专门刊登一些艳情文章乃至流言蜚语的,这个是不买的,不单单因为内容胡编乱造,也因为印刷质量不好,那纸张包个点心都怕走油受潮,最多在茶馆偶尔蹭着看两版,自己出钱买,是摇头的。

今日他读的,就是《羊城港新闻》,和《衣食住行》很像,这报纸主要是刊登的羊城港乃至临近地区的各种新闻,不过主题比《衣食住行》更宽泛一些,除了民生之外,也有讲述一些社会事件的,譬如何处发生了凶杀案,何处有村民械斗,何处有什么奇闻,听说何处有什么工作机会等等,也会就一些社会现象表明态度——有时候态度还满尖锐的呢,叫人读了都捏一把汗,不过,这些年来倒也是太太平平的,未见得被衙门查封就是了。

今日这篇《低收入人群的螺旋陷阱》之文章,讲述的也是羊城港的社会现象,不过距离内城比较遥远——说的是港区边缘,那些新辟出来的平民区,其中存在的种种乱象:地下赌坊、风月酒场,以及农田盖屋出租的事情,又分析了这些事体屡禁不绝,一再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

说白了,就是各种黑户,不论是洋番、土番,还是在别处犯事了,放弃原有的身份文书,跑到这些地方来寻求新身份的汉人,都沉淀在这些疏于监控的地区,不愿出去,经过若干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有内在秩序的小社会,并且不断地对羊城港正常运转的其余区域,释放着自己的毒素,渗透,影响着其余区域的秩序。

“哎呀呀,这样说,那些洋番黑户也罢了,土番黑户是当真不干好事啊!”

徐老婆子,听徐老爹读到这里,也是激动起来,满口地嚷道,“洋番黑户——按这文章说的,多是女子,倒也就罢了,在港区做些皮肉买卖,也碍不着咱们!俺们这样的人家也干不起那些事儿,最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偷儿可恨!我们家的自行车肯定就是土番偷的!骑到港区去销赃——直接就上了远洋航船,一转手卖个百倍的价,就算有烫印,还能追查得到么?!”

徐家丢过一辆自行车,这是徐老婆子永远的痛——自行车这东西,相当的贵重,又很轻便,和马车驴车还不同,大牲口只要不出城去偏远地方,在城内要弄丢还是不容易的,自行车就不同了,车轮一卸,推走便是,因而,自来盗窃案中,往往以自行车为目标下手。

为了预防如此事情,羊城港的自行车,购买了以后要去更士署烫印上牌:在车尾醒目处悬挂一个烫印牌子,按照牌子,是可以查到车主姓名的,失窃之后,去更士署报案,也能登记上,有时候遇到烫印自行车要出城,或者被形迹可疑者骑着,更士都要拦下来盘问。

只是这条办法,防得住内贼,防不住外贼,很多洋番船只,在离港前偷偷搬点自行车上船,只要离开华夏地方,到身毒、欧罗巴等地,那都是百倍的利,很多人都是说的——从欧罗巴来买地,运什么都没有客运划算,而从买地去欧罗巴,除了客运赚到的利润换来的配额奢物之外,就是自行车和座钟最有利润,不过座钟要偷起来不如自行车方便,所以远洋船都偷偷用自行车压舱。

甚至还有偷偷把羊城港的自行车,弄到南洋去,在南洋上船的——羊城港的远洋船查得紧,那就用近海买船运赃物:羊城港的自行车运到南洋去,那是正常买卖,很多人都做二手自行车生意,这等于就是赃物洗白了,南洋占城港的自行车价格便宜,就是沾了个光,其实他们当地哪用得了那么多自行车!一多半都是在占城港登船去的欧罗巴。

这条生意链条,不是第一次被曝光了,但里头水相当的深,而且属于即使知道原理,也很难查证的,南洋和羊城港的贸易太频繁,每天都有大量船只离港靠港,同样,占城港也缺乏人手,无法查验出港船只:

远洋船也不傻,不会和你大喇喇地在港**递赃物,在南洋小岛,随便找个私港交货,岂不是好?打着二手生意出羊城港的船只,半路就把货交了,钱一拿,到占城港,把其余货物交割了,如常回羊城港去,难道羊城港海关还能细查他们的帐么?

由是者,羊城港的自行车盗窃,已经成为治安上最主要的警情了,要说抢劫、杀人什么的,尚属罕见,可自行车防盗是真的家家都要思量,在居民区还好,各家自有办法,到公共场所,车棚便应运而生了,停车费一次也要一块钱,交钱拿牌之后,看车的便用一条大锁链,穿过车子的三角梁,和其余车子锁在一起,出门后便交牌取车:三角梁被铁链磕碰产生的掉漆,也是如今羊城港自行车的普遍特征了呢。

徐老婆子,对于番族本来没有任何意见,就因为一个自行车,便憎恶起番人来,而且比起形貌明显和汉人不同,因而难以行窃的黑白番,她讨厌的是难以从外形辨别的土番,并且自顾自地就把所有盗窃的案子,全都栽派到他们头上了,气哼哼地道,“要我说,凡是没有身份文书的,都该一律送去苦役就对了——没文书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多少都有案子在身!就是苦役做死了,也是他们的报应!哎,当家的,怎么不往下读了?”

“你都这样想了,文章中的说法,听了怕不是更要气得手抖?别把碗摔了,可不值当。”

徐老爹对这文章里的观点也不太赞成,不过,他从自己的社会经验来判断,虽说这话不中听,但往往越不中听的话就越有道理,“这文章的意思,想要赶走黑户,怕是办不到,那些房子里,个个都能挖地窖,这里查文书,那里钻地窖,就如同家里灭虫一样,灭是灭不掉的,反而烧烟还会叫它们到处乱窜,跑到别的区去。

而且——这里说的是那些伎女多些,她的意思,这些伎女刚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事理,只是想要逃债,糊糊涂涂入了这行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譬如说……”

他把报纸里总结的‘工作机会、生活成本、社会接纳’等原因都读了,“所以她们才抱着团,始终呆在这个行当里,想要消灭这个职业,不是说抓人能解决的,要给她们提供离开的机会——比如说,身份文书什么情况下能给,帮她们介绍工作……”

“好哇!做得什么春秋大梦!”

果不其然,读到这里,本来听得怔怔的徐老婆子,一下便大为恚怒起来,手里的碗当然不舍得摔,只能把抹布狠狠地扔到水盆里,骂道,“她们是哪家的小姐?谁家的冤孽?要这般呵护?债也不讨了,身份文书给了不说,还要把工作给分出去!这咱们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呢!这帮小娘们也配?

呸!这要是都给了,那些老实去边境做活的洋番女孩该怎么说?哦,我们老实就活该吃亏呗,那些脸皮不要的,豁出去放赖,不给我们免债,我们就逃出去作奸犯科——这会闹的反而得了便宜?天理何在?!”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徐老婆子如此的激愤,倒绝对不是为那些去边境的洋番女孩不平,而是物伤其类,想到了自己家里的老大难问题,这一点,徐老爹倒是可以体会的,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吧,早说了不读了,这不是,又白惹一场糟心?罢了罢了,不读了,我自己看吧!你老实洗碗——洗了就早些歇下,傍晚还得去菜市呢。”

他和徐老婆子是分工的,两人一起备料之后,徐老爹早上出摊,徐老婆子歇到他回来洗碗,至于买菜,本来徐老爹一人足够,但如今年岁大了,推不动车子,只能两人相帮着去了,要说起来,虽说早上八点多就收市了,但一天的闲暇,也就是这看报的一会儿,其余时间,不是抓紧时间歇着,就是要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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