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袋鼠地要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完全陌生的自然环境,和大片大片的无人区的话,那黄金地这里,整个情况可就是截然不同了——很明显,黄金地的气候是类似于华夏的,至少土壤肥力供给农耕不成问题。
往南走也适合放牧,而且本地已经有了牛马羊群,航线也适合来往,不像是去袋鼠地,还有赤道无风带的阻碍,这几年大力发展下来,几个定居点和华夏之间的船运,频密了数倍,源源不绝地运来新的移民,同时又有独特的人员从大陆通道涌来——
自从那些被林丹汗带着作耗的察罕浩特鞑靼,走通了冬日的冰雪走廊,并且留下了一定的经验,知道了这条路该怎么走,数年间这消息居然在草原上不胫而走:海对岸有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草场,等着鞑靼人放牧,整个北边,地广人稀,哪怕是土著也不精于畜牧,更多的是游猎为主,和鞑靼人几乎不会有什么冲突,这片土地,就像是长生天许给鞑靼人的又一片放牧地,各方面都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个胆大的鞑靼人,在自己的草原上感到环境严苛,没有活路了,便向四面八方而去,其中有去南方闯荡的,也有不适应南方气候,更愿意继续放牧生涯的,便把家当一收拾,换成支票和粮草、皮裘、棉袄,往建新聚集而去。
在那里,一部分人被挑选进矿山,从此就和天日无缘了,但也不必担心冻死。更多心系白云苍狗的鞑靼人,则是在建新干些力气活,等到天气冷下来,下了几场雪,估摸着冰雪走廊开始上冻,他们就在导航笔记和指南针的帮助下,开始上路了:
横穿冰雪走廊,最窄处大概也就只有三十多公里。乘着雪橇这就是一日的路程,只要知道怎么走,而且能抵御先后大概十余日在无人区跋涉时的严寒,做好充足的准备,由壮年牧民组成的迁徙队,基本上能做到有九成人顺利抵达对岸,这也是可以办到的。
真正死人最多的拓荒之行,察罕浩特的人已经走过了,余下的人,有迁徙笔记里的星象指引,以及沿岸留下的地标指示,包括在对岸设立的接应点这些帮助,运气好的话,一个人不掉队那都是有的。当然,如果遇到连天的暴风雪,在海上迷途,那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
从建新往北走,进入没有一点猎物的冰雪区,在严寒中走过七八日,于接应点略做补给,暖一暖身子,就又在冰雪中横穿过冬日的半岛,往南去到买地的定居点,在那里支起帐篷过冬,等到冰消雪融,草原重新变绿的时候,拿出支票,再往南来到如铁城:这也就是李魁芝驻扎的定居点了,也是买地在黄金地如今最接近城市的地方。
本来李魁芝是想叫‘坚志’城的,又或者大着胆子过把瘾,叫奎志城,算是甘冒着让六姐不喜的风险,偷偷摸摸地取个和自己名字相似的名字——谢六姐在新安岛命名的时候,说过她觉得用人名来做地名很自恋,于是所有定居点的起名都绕开了这一点。李魁芝这也是因为横渡了大洋,胆子稍微变肥了,如果还在虾夷地,都不敢说这话。
不过,后来由于大家反应,坚志城很容易被叫成谐音‘简直’,而奎志城也有谐音问题,譬如很多人可以借着骂这座城来骂李魁芝,‘奎志那个鬼地方,猪狗不如’之类。这些理由也的确有道理,再加上李魁芝的胆子或许还不是那么大,所以还是改叫如铁城,希望是个好意头,能如铁一样坚不可摧,屹立不倒——从定居点改为如铁城的契机,也是因为买地在黄金地的定居点,已经有了数个,单单是一号、二号已经不容易区分,再加上如铁城的规模一再扩大,也不是简单的定居点了,如今住民也有个近两千,其实赶得上华夏的一座小县,都超过镇、堡了,称呼为城,也算是恰如其分。
现在的如铁城,从深水港算起,往里延伸,一路沿岸都有民居:沿岸的渔民、船匠,靠山上的防御要塞和城主、士兵居所,山脚下一圈又一圈的民居和民田,往北方近草原的地方,还能看到绵延出数里的栅栏,栅栏里住着牧民和兽医,这里经营的是一个育种场,从买地运来的牛羊,会在这里育种。
这里的牛羊除非很弱,有病,否则都是不屠宰的,育出来的羊羔牛犊,就是卖给每年春天,跑到如铁城来,拿着在建新发放的‘购买证’和支票,来买牛羊和生活物资的鞑靼牧民。
这些牧民,一般是以兄弟或朋友为契机,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把本钱也合在一起用,买七八头羊,两头牛,三四匹马,一辆两轮车,最基本的铁锅和木碗,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们会看地图,会说汉话,遵循如铁城的指引,往完全陌生的草原里深入,这就开始放牧了。
等到秋后来卖羊毛的时候,才会有钱添置毡毯、毡包,当然如果这一年中遭遇了不幸,损失了羊群,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回来寻找苦工的机会,慢慢地攒本钱了,或者去帮着别人放牧,以此来赚取一点工钱,至少图个温饱——这些牧民并非人人都愿意常年待在如铁城,和汉人打交道的。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就是,宁可去帮别人放牧也不想在汉人城池里,学着说汉话、考各种试卷,堆着笑来事儿学做买卖等等的鞑靼人其实很不少,很多人第一次离开如铁城之后,至少三五年才会回来一次,他们宁可把羊毛卖给商队,从商队那里换盐米和菜干,也不愿意跑到汉人的地域来。
如此一来,也就养活了专职走西部草原的商队了,这些商队多是由那些比较灵活的鞑靼人来担任的,他们来自于察哈尔和科尔沁,受到知识教的影响很深,来到黄金地不久,就琢磨出了这么一条完整的链条:从草原到黄金地的定居点,乃至到放牧后的羊毛贸易,几乎都有他们的影子。
甚至在黄金地的几个接应点,也都是由商队这里出钱来维持的,其实成本很低,只需要付几个人的工钱就行,但有了接应点,以及这些人在余下三个季节囤积的燃料,在等待过冬的时候,大家建起的木屋,横渡冰雪走廊的鞑靼人,在黄金地北部的存活率就骤然提升了几倍。据说这个商队和背后的组织者,就靠着这一点也得到了羊城港的嘉许。
这条通道,因为在冬日是完全开放的,其实通行人数难以统计,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鞑靼人愿意的话,一个冬季络绎不绝可以迁移几万人过来,把这边完全占住。当然,毕竟条件也很艰苦,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但到现在每年陆续也能运个两三千来,甚至还有一些别的种族,也受到了启发,在其余季节都来挑战通行:
比如说哥萨克人,以及北海鞑靼,甚至有一些好奇的女金人、鄂伦春人乃至更北的因纽特人,都陆续通过海峡而来,这白令海峡在夏季也屡有浮冰,不能通航,这个不假,但和不善于水行的草原鞑靼相比,这些人并不怕水,他们利用羊皮筏子来通行,这东西放了气可以叠在一起方便运输,遇到水就拿出买地买的打气筒来,充气在浮冰中穿行,居然还真能在气候并不那么严苛的夏季也通过白令海峡,来到黄金地!
就这样,这条北面的通道每年毛估估五千人的移民数量是有的,很多人来到黄金地之后,就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并不会南下来买牲畜,他们的生活来源完全是迷——当然鄂伦春人、因纽特人本来也不畜牧,他们是游猎民族,不买牛羊完全可以理解,就算他们愿意买,其实也没有本钱。
这些人会到处乱跑,明显就是和建新周围的气氛不是特别的契合,汉话说得非常好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只略微会一些汉话,完全不会的也有,他们和定居点、如铁城的关系肯定是很疏离的。
不过,由于他们到了之后一般也在北部活动,和汉人的交集也不算很多。如铁城这里,只是隐约听过鞑靼人的抱怨,他们说有些也是从海对岸跑来的异族,在草原上见到了要小心,不像是见到了汉人,就如同见到了亲人一样,这些异族有时候也是看人下菜碟,你要是警惕又强悍,他们就和你祈求些食物,你要是稍微一放松,稍微让他们觉得你比较弱小,那可完了,他们就化身成这里特有的大灰狼,冲着你的脖子就咬上来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通道打开之后,就不受人控制了,谁都可以走,尤其是在海对面的天气越来越冷的情况下,大家就更有迁徙的动力了——反正都是要南迁,在通古斯那边,往南走是人口稠密,极其强势的华夏,你能插得进脚么?那肯定是来人少的黄金地,余地更大。尤其是现在北海周围,被罗刹人驱赶过来的哥萨克人,他们要么给汉人卖命,去做猛火油矿产的保安和苦工,要么就想着往黄金地走一走,没准还能找个暖和的地儿安身。
这些和买地关系疏远,只能说是有些渊源的异族,算是黄金地治安的潜在乱象之一,而且还不算是威胁比较大的那种,因为他们还比较识趣,去的都是非农耕区,和买地的正经移民,交集还不算是太多的。在如铁城以及南面新发展的那些定居点周围,还有汇聚过来的其余异族:
受到买活军感召,开始团结在知识教的羽翼之下,开始苦修,认为和华夏是同根同源的土著亲戚们;以及那些从南面的四大总督区疯狂逃遁过来的黑人种植奴,这两大族群都聚集得非常快,吸引他们的要素就太多了,高产种、医药、上瘾物……不论是什么都是离开定居点无法获取的绝对的珍稀资源,不到三年的功夫,土著亲戚就已有个两三万,是和他们保持联络的,迁移来围绕定居点居住的也有四五千,黑大汉们则有两千多,这还是因为现在四大总督区已经达成共识,开始建筑哨卡,阻止种植园的黑奴和外人接触,成片成片的逃过来——当然,这些逃出来的黑大汉也不会一个个都跑到如铁城来登记的,到处游荡,从未和汉人发生交集的,也有很多。
这么多的异族,把人数加在一起,对比得汉人的数量都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这几年来,移民船只玩命的运,汉人也不过就是七千余,如铁城占了三千多,余下数千因为耕地的关系,陆续分散在西北气候合适之处,以务农为主,逐渐往东开始散播出去了。不过主要都是在距离某港口附近几日的路程选址,始终保持了和海洋的密切联系,或者在如铁城附近,间接和故乡保持往来。
这种务农聚居点,差不多一个小村子也就三百人是顶天了的,毕竟再多的话,分割耕地就不方便了。虽说规划的时候,已经尽量聚居了,而且如铁城的一大工作内容,就是组织这些农户进行操练,真正做到‘亦农亦兵’,以随时能操起刀枪保护自己为标准来要求他们,但也不能做到完全无事:动物的骚扰、偷窃乃至和邻居之间的冲突,这是无法完全杜绝的。
甚至一些武力较弱的村落,还会遇到外来群体的劫掠,很显然马匪并不是某处的特产,只要有马、有刀,有一个富裕的定居点被人知道,那么总有人会经不住诱惑,发现抢夺比老老实实的种田收益要更高。尤其是地广人稀,地势平坦之处,滋生这样的歹念,也可以说是必然了。
在如铁城,定居点内部的摩擦,他们是不太管的,当然也管不过来,光是物资的转运、分配,就足够这里的吏目忙碌了。会引起重视的就是这种大规模的劫掠,几乎是每一次劫掠也都会死上不少人,而如铁城这里至少要做出一个追查的态度,向定居点和周围的部落派出调查员,梳理事件始末。
一旦有凶手被指认出来,那就会面对如铁城的严惩——固然,如铁城的兵员肯定是很有限的,但以他们现在的号召力,从周围的土著、黑大汉、鞑靼里拉出一支队伍来,灭掉一个小部落,那还是绰绰有余的:黄金地现在还养不起专职马匪,基本每次出事,都是附近的部落在客串,所以还是能找到主使就行。或者,干完这一票,就远远逃走,十几二十年再不回来,那也行,那如铁城也只能认栽,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马匪也不是每次都能得逞的,被强壮且勇敢的新移民就地格杀的也有得是,毕竟说白了,移民本来的日子再苦,底子再差,在黄金地这里,总是有会说汉话这么一个优势的,那么如铁城就能发挥对他们的教化作用,只要把粮食给吃饱了,肌肉长出来之后,面对那些游离在买活军这个圈子边沿的马匪,在武力上未必就居于下风。而且他们手里的铁器肯定比马匪的要好得多,较量起来其实移民的胜算是要大一些的。
一般来说,如铁城这里接到的报案,以马匪失败而告终的结局反而是多些,后果严重,让人叹息的劫掠惨案,要说起来也就是过去这一年间变得频繁起来的,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过去这一年间,一种新的汉人移民,数量急剧增加——那就是来自敏地京城的‘大人们’,这些被京城裁撤而衣食无着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被已经融入买地的前同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动了,来到黄金地这里安身。
当然,这也算是符合衙门定下的一个引导方向,所以,张宗子心底就有些拿不准了,他问徐侠客道,“这些人,手里的钱也比较多,带来的物资也比较丰富,聚在一起就犹如肥羊一样,吸引着那些马匪,甚至连李城主我看都有点儿心动,却偏偏,武力值奇低!内斗内行,外斗外行,难以想象这些人怎么在黄金地这样的地方立足,于是惨事频传,有今日之祸,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我有一点是想不明白的——老侠子,你说,这等处境,是在六姐的意料之中么?她是不是也有意要借由这些磨难,来好好地消耗一下这些无用的废物,所以才特意把他们引到黄金地来的呢?”
“这些人固然是死不足惜,可……难道说,如今的这般乱象,其实也是六姐所希望看到的场面吗?——我怎么觉得,这么想虽然有点道理,可心里不免也有点怪怪的呢?”
第1185章北官需要代言人
其实,就算这帮京官全在海上葬送了性命,在张宗子看来,恐怕六姐也不会动一根眉毛,但他还是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猜想,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是徐侠客做出回答后,他才恍然大悟——“你这就是多想了,六姐自来是个实惠人,倘若她要这群人死,就根本不会浪费宝贵的运力,让他们到黄金地来,华夏大地,何处不可埋骨?这些人固然是出了船费,但难道如今来往大洋的运力,是用钱就能简单买得到的东西么?”
“是了是了!你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