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屯归公,倒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就是咱们哥几个,受了新职之后,能不能免了考核?”
这里说的考核,倒暂且还没什么风声,是从孩子们那里听来的典故——买地在南边,是有这样制度的,在新进之地,很显然招收吏目的标准会相应放宽,很多本地人因为需要,经过简单的考试就能为买活军做事。这些人里,也有人历年累积了功勋,有晋升资格的,但文化水平有限,为了确保能胜任晋升、调职后的工作,还要通过一次考核。
这种考核,逐渐就悬为定例,对于所有不是经过公开规范的大范围招考,进来做事的吏目,除非一辈子在这个岗位上打转,要晋升都要去参加在职通考,连军队兵丁也不例外,这在职统考,就犹如拦路虎,也是拦住了好些辽军边将的子侄。因而他们便转而打起这个主意来。
或者是希望自己将来升职可以免考——“总不能这把年纪了,还去拾起书本来吧”!或者是希望借此机会,给家里后代求个前程的,至于自己的职位,反倒是不指望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意见已经不像是前几日那么统一了。
祖天寿此时,倒也已经不急了,更不会表露自己的意见,旁人都是啧啧称奇,道,“祖大人倒是多了几分深沉”!——也不乏有人私下来探问的,都是好奇吴素存到底给支了什么招。祖天寿依旧是一语不发,大家都以为吴素存是让他随大流,便也不再多问了,更不去和袁元素搭话,袁元素是文官出身,架子很大,在这群边将中,只有祖天寿和他交情最好,祖天寿不表态,他要自己拉帮结伙,难度是比较高的。
头几日,袁元素大概也想着按兵不动,到了此时,他也知道自己时机已失了——如祖天寿所说,他没有长成的亲儿子,派去南边的子侄,也没有什么前程似锦,可以寄托将来希望的。自然就更倾向于保留现有的局面,前几日大家齐心的时候,没有组成攻守同盟,现在各有各的心思,要再把同盟拉起来,就很难了。索性也就学着祖天寿一样,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就等着谢六姐接见谈话,再定行止了。
却不料,想象中六姐亲见,携手相谈、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的场景,迟迟没有上演,等来的是一轮又一轮的摸底会、谈心会,隐隐约约,会上吹的风声逐渐也清楚起来了:六姐没有见他们,倒不是拿捏,而是忙于和内阁、特科等大臣,共商禅让后的治理大政,辽东乃一地而已,还轮不上,大家先谈着,能接受就留下来,不能接受,想要回去的,随时可以走,买活军也不强留。
这暂定的辽东方略呢,主要这么两个基本思想:第一,军屯归公管理,将兵分离——买地的将军,是没有亲卫的,这个规矩不久后,也会贯彻到全国各地,连敏朝老地都是如此,将兵彻底分离,这也就意味着彻底剥夺这些将领的兵权了。
第二,如果愿意来做买活军的官,也不是不行,但有可能被异地任用,这是要接受的。至于说入职之后,再升迁需不需要通过统考,这个买活军的态度是比较含糊的,只说是还没定下,可以商量。
光是这两个条件,在边将中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军屯归公,这个是想得到的,但将兵分离,以及入仕异地任用这两点,就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了。连亲卫也不许有,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就相当于在大雪天赤。身。裸。体地走在山林间,哪还有一点安全感?还有异地任用,’有可能被异地任用’,在这样的语境下,不就等于是’绝对会被异地任用’么?!
这和夺走一切,有什么区别?本来还算是辽东的小诸侯,谢六姐一念之间,自己倘若不愿舍下家业,去到什么荒山野岭,就只能在自己的庄子里,做个小地主,从操持着数千儿郎的生计,一下就沦落到只能围着那么几个山头,几个果园参园打转了?
岂有此理!都是为了抗击番族,守住辽东防线而流血流汗的,难道买活军就是这样对待功臣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到了这等地步?
刚一听说这话,立刻就有几个暴脾气炸刺拍桌子了,起身就叫着要回辽东去,祖天寿冷言看着,买活军的吏目,劝也还是劝的,没有就任他回去了——这就说明还是有诚意在谈,如果就这样激得这些人回去,在老家把他们收拾,那其实是早起杀机。眼下看来,还不至于此,还是在解释,“这异地任用,一直是我们买地的规矩,凡是本地的大族嫡系,都是不允许在当地做主官的,不过,委任职务时,也会考量到大家的背景,不会胡乱差遣,去那些风土人情上全然陌生的地方都会尽量发挥诸位的长处”
这是真要把大家往通古斯迁啊!
别人听着,还当是在画饼充饥呢,祖天寿听了这话,却是心惊肉跳,只觉得处处都和吴素存的分析对上了:考量大家背景,这不都是善于在寒冷气候中经营势力的一群人么,尽量发挥长处除了军事上的长处,他们的长处,不就是有开辟屯田农庄的经验?通古斯又冷,又荒凉,还在内陆,怎么看都很符合’因材而用’的标准!这说话还真半点不假,全能对上!
事到如今,对这个便宜外甥,他是心悦诚服了。更是庆幸于自己真的保持沉默,没有违背吴素存的叮嘱,吴素存的方案,看似是暴论,其实真不是忽悠自己,而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走得比所有人都前,这些人前倨后恭,到最后还不是走在祖天寿的老路上,只是反应比他慢,走得更靠后得多罢了!
不能再耽搁了!得按外甥说的来——时间非常紧急,就得在通古斯这事儿敲定之前开口,才好回旋!不想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挖一辈子矿,连水泥房都住不上,烧牛粪取暖,那就得抓住这个机会。
祖天寿也是个狠人,素能决断,心意一定,便不再想那许多,咳嗽了一声,拱手起身,对众人团团施了一礼,道,“这位主任说得,在情在理,眼下天下一统在即,禅让之后,不论南北,全为一家,这是大势,难道我等还能逆势而为吗?自然全都按着买地的规矩来!”
“我祖某不才,便只说我的打算,军屯归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六姐历年来对我辽东边军的恩情,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我祖某人不能知恩不报!如今北面天灾频频,正是缺钱使的时候,我愿破家全义,不止军屯归公,一点小小产业,我全数献给六姐!”
“我们家这些丁口,也愿意响应如今迁徙求存的号召,率先往新地迁徙,只是有一点不情之请,希望六姐能够成全——我们家的孩子,也是读着《徐侠客游记》,《南洋驸马传奇》长大的,自幼就有个航海的愿望,不论是黄金地还是袋鼠地,我们都是愿去的,彼处一切才刚刚开始,也正是需要人力的时候,希望六姐能允了我的这点小心愿,让我们也去那最艰苦的地方,为六姐尽一份心力!”
这番话,简直犹如巨石落水,惊得辽东众将目瞪口呆,望着祖天寿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却是各有各的反应,有人叫道:“老祖,你疯啦!天呢,难道京里传说是真的,这六姐真会魔法迷人么!”
也有人大为恼火,叫喊道,“祖大人,你——你这也不事先和大家伙通个气?你这是什么意思?倒是把兄弟们给卖了!”
确实,本来大家还在缠绵的是异地任用的事情,祖天寿突然跳出来,这么豪言壮语一番,把家当抖了个底儿掉,这不是让其余边将的处境一下就尴尬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也随之紧缩起来了么?自然是大为激愤,群起声讨了。倘若不是厅里就有买地的吏目,没准会发展为群殴也不好说!
这些反应,也在祖天寿意料之中,他哪会错过这个机会,连忙起身,朗声说道,“诸位,我有几问,你们能答得上来么?我且问你们,这些年来的辽饷,如果不是六姐,能足额运到我们手上——哎哟!”
他本意是要慷慨陈词,再大大地塑造一番自己深明大义的形象,可厅里谁也不是傻子?事前不和人说好了,谁会来捧这个哏?祖天寿话没说完呢,厅中风声突起,一只臭靴子砸了过来,正中脑门,祖天寿勃然大怒,捂着额角,“老郑!你个囚攮的,老棺材瓤子,你扔我?你敢拿鞋扔我?”
这都是戎马多年的杀才,绝非文官那般,指指点点只会动口,祖天寿拳头一捏,骨节咯咯直响,扑过去就是一拳,顿时和老郑扭打起来,众人也跟着扰乱,来劝架的,趁乱想打祖天寿的。一时间厅里简直闹得如菜市场一般,还是在外头执勤的那些使馆守卫,冲将过来,轻舒猿臂,拿住了众人的麻筋,也是小露身手,这才把场面平息。
祖天寿被人轻轻松松架在怀里,心下也是凛然:看来,买活军的兵身手当真不错!虽说拳怕少壮,但他们这些老人,个个都有上阵厮杀的经验,身手是不弱的,这些买活军兵丁,甚至估计不算是军中精锐,还赤手空拳的,拿捏住他们这些老将居然也不在话下。
这哪里是自家能轻易对抗的力量!他对自己的决定,无形间也更加笃定了一点,祖天寿借着眼帘遮掩,把众同僚都瞟了一圈,见他们神色各异,不过,面上几乎都是愤怒、委屈、不屑,心下也是充满优越感地冷笑了起来,暗道,“不知死活!来日你们就知道,你祖爷爷是不是失心疯了!”
唯独在眼光触及袁元素时,祖天寿也微微顿了一下,见袁元素面露深思,也是暗自点头,“毕竟是进士出身,老袁是有些城府的,就看他如何选了。这帮杀才,我看总有一两个人要遭殃祭旗,哼!一群蠢才,还敢打老子?死了也是活该!由得他们去!”
“哎,对了,这杀人祭旗功劳,老子是沾不上了,踩着昔日同僚往上爬,太犯忌讳,名声要坏,但老子的大外甥,给出了个这么好的主意,倒有点无以为报了!倘若能让他和这功劳沾点边的话,岂非也是好事,值得一谋”
第1148章祸福无门
“怎么样?袁元素也签了?”
“签了,签了,刚落的笔!如今联署协议已有十三人签字了。一多半竟都签了下来!”
“好!”
谢芳长出一口气,惬意地把笔往桌上一扔,伸展双手,往后一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九成以上军屯首领签字,祖天寿、袁元素、孙初阳、赵宣教,这四个人一签字,辽东的局势差不多就算是定下来了……除了昨天走了的那俩,还有人想回去吗?没说回去也不肯签字的,还有几个?”
“不过是三个人了,那边还在抓紧做说服工作,今天日落之前,问题应该不大了,他们都是有些特殊的要求,想要趁这个机会满足满足,我们这边也是正在研究,给个回复就行,这些要求也不过分。”
谢春华也是笑容满面,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感慨,“这事儿如此顺利,我看,吴素存该记头功!”
“确实是个能人!”
把辽军边将军屯的问题一解决,北方局势算是完全梳理清晰了,谢芳站起身来,拉过一张钉了大地图的活动黑板,在辽东地图上插上了小旗,“这一次他太出彩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把自家舅父忽悠到主动求去袋鼠地的程度,这且不说,家产全捐……他倒是出彩了,祖天寿被其余辽将骂得厉害,他这么一搞,其他人没法谈价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