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就他当了县官呢,这位是会出政绩的。”
谢春华这么说,倒不是在酸吴素存,自从六姐回京,买地在京城团队的吏目,基本都是蜡烛两头烧,轮班陪着这个精力极度旺盛,同时也极度忙碌的大首领干活,平时在羊城港的时候,秘书班是三班倒,才能跟得上谢双瑶的节奏。现在京城这里,人手有限,大家只能两班倒,说实话,的确非常疲惫。
关键所忙碌的又全都是干系甚广的大事,稍微一走神,后果指不定就很严重:秘书班现在跟着做会议记录的就有禅让流程、禅让后颁布大政策的时间,体系架构,未来发展方向……这种高规格、大影响的会议,同时有七八个在开,会议记录都是要成为宝贵历史资料的,错字轻易都错不得!
就这,还只是会议记录而已,使馆还要忙着打通确认往北方各州县传递消息的渠道,避免出现‘山中无甲子,不知汉代秦’的笑话。就这,也是个折磨人的活儿,牵扯到的地域范围,比辽东广阔多了。
当然,这也不是说辽东边将问题就不值得重视了,毕竟这已经是北方残存的最大军事力量了,还是要谨慎以对,尽量平稳落地……虽然就算不平稳,也没什么是六姐兜不住的,但这既然是六姐的期望,底下人当然要想方设法,令她满意,至少别给她再找事儿了。
买地和中枢高层的会议这块,谢双吉出面比谢春华合适,毕竟会议上做主的是谢双瑶,七公主打个下手就行了。其余这些事情,需要频频决策的,就被谢双瑶交给谢春华来负责了,和她对接的人则是谢芳,谢春华有什么忙不过来的,谢芳也要帮把手,说实话,这不是很合乎规矩,秘书办公室应该不牵扯到实职问题,但买地现在人手紧缺,人事纪律并不是非常规范,事急从权,也就不提这个了。
辽东边将这个问题,就是谢芳和谢春华共同负责的,吴素存在这件事上积极立功,也是同时给她们俩省了麻烦,谢春华自然不会说他的酸话,只是打趣一二罢了,连谢芳也是很看好他,笑着为他辩解道,“他这也不是卖舅求荣,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说要献家产,这咱们能答应吗?真要答应下来,其余边将眼睛都看着的,还有谁敢谈拥立?”
这种手段,大家都能看明白,也就是卖弄忠心,沽名钓誉罢了。但这种形式的沽名钓誉,买地也是欢迎的,这件事谢芳请示了谢双瑶,上头的指示和她们想得也差不多:祖天寿积极靠拢,要赏,军屯归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家产么,就放他一马,不细查了——仔细说的话,这些边将手里没一个是干净的,不吃兵肉,喝兵血,哪来的银钱经营起这么多私庄子?
既然都主动献上来了,又起了表率作用,也就不细说这些了,便照他递的册子来估价,到时候都折进‘信用额度’里,让祖家人带到袋鼠地去。这袋鼠地的新城,说起来也是和当时立志城一般,都是要私人出本去建的,祖天寿若没有这笔本钱,到袋鼠地就不可能自立门户,只能在郑家的定居点落脚,相信这也肯定不是祖天寿愿意接受的结果。
的确,你说都背井离乡了,倘若还不能当家做主,那还有什么趣儿呢?祖天寿对买地的回应,还是相当满意的,不但让他去了袋鼠地,而且这么说就是会支持他做新城主——就算不白给资源,肯和你做买卖,那也是支持。
再加上吴素存更暗示他,自己得到许诺,估价时会‘把秤杆高高抬起’,他就更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等于是给他去了个他想去的地方,家产全带走不说,还多给了一笔安家费。如果本来就想出海闯荡的话,这条件算是非常优厚的了。
这种事,就得看怎么想了,祖天寿现在是这样想,那自然心满意足,但如果他的预期是继续军屯,或者留在京城出将入相,那现在感受到的恐怕就是极度的痛苦和愤怒,吴素存的本事也就在这里了——他能把祖天寿的想法扭转过来,让他这样想,这就是极大的能耐。
这事儿,也就从卖舅求荣,变成各得其所了,祖天寿也是诚心诚意地感激自己的这个外甥,言谈之间,好多次都说,若他有什么功劳,要折一半给吴素存,又积极为吴素存筹谋着,为他打探边军其余人的动向。
吴素存在说服祖天寿之后,硬是又起了更多作用——游说袁元素,这且不说,还先把边军中那两个死硬派的名字给报了上来,让谢春华先做好准备,如此,真有边将辞行回锦州时,她也是从容不迫,这边签了‘放弃签字声明书’,那边就把军屯情况、家人亲友背景等资料简报,送到谢双瑶那里去了。
这也着实让她受了谢双瑶的几句夸奖——就算买地的情报局资料一向非常丰富,但总部在羊城港,查资料就很周折了,事前没准备,一来一回延宕个两三天都很正常。谢春华这不就等于给谢双瑶省了最宝贵的时间了?
这个情,要记在吴素存身上,这点谢春华也是清楚的。这一次整个处置边军事件,吴素存可谓是大放异彩,她也准备在报告中为此人多美言几句,心中更是高看了他好几眼:祖天寿幸亏是听他这个外甥的话,的确成了边军中最有结果的一个。
其余那些边将,磨磨唧唧,只是接受了军屯归公、异地任职,都没舍得投献家产,也绝口不提自己愿意去边远地区任职等等,都是心存侥幸,还在等好信儿呢,殊不知,等军屯归公,种上一季庄稼,叫那些庄丁,明白了买地的好处,初步消化之后,他们就要被调任去通古斯了。到那时候,家产没献,又如何呢?人都不在当地,去了通古斯,还有足够的权势,护住这些来历不清不白的私产吗?
更进一步地说,买地可是接收了敏朝的兵部、户部文书,他们那些田庄,就犹如寄存在他们手上一般,真要收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哪怕按着他们的俸禄和原有家产,二十年不吃不喝能买下的份额,划拉出来留做合法私产,余下收归国有的,也足有九成。
就是真走到这一步的话,这些人哪怕远在通古斯,屁股底下的位置也难坐稳了……到那时候,他们自然知道,把家产献上,或者低价卖掉,换来信用额度,带到通古斯去换物资,这才是明智之举——归根结底,田庄还是保不住,而且价钱绝不会有祖天寿拿到的这么好,买地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宽容,更重要的是,去的还是通古斯而不是袋鼠地……
谢春华也觉得袋鼠地要好过通古斯,只能说,这些边将在买地的人脉,没有吴素存的见识,不能出这样的主意,这当然不是什么错处,但也确确实实地影响了他们的命运。人的一生,有时候真就差在这么几个细节上。
“叮叮叮——”
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里,传来了一阵摇铃声,谢春华和谢芳连忙止住闲聊,谢芳站起来小跑着去敲门,没多久,抱了一堆公文出来,又冲谢春华一扬下巴,“我们的报告批下来了,就按报告里写的去做,尽量快一点,等他们回庄子就有点麻烦了,能省点事就省点事。”
谢春华一听,立刻起身,“我这就去申请通话!”
她把棉马甲一披,健步如飞,从主楼出去,穿过院子进了通讯室,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机器味——这是一种复杂的味道,混合了机油的怪味儿、胶皮发热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金属过热的,有点儿锋利难言的烟味,这种味道,在买地完全是身份的象征,即便不那么好闻,但它所象征的新机器,以及它带来的种种神奇功效,却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涌起自豪和激动的感觉。
这会儿,这股味道的来源肯定是电报机了,这阵子,有线电报机几乎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和羊城港没完没了的互相传信,几个操作员显著地都瘦了。不过,谢春华是来找无线电通讯员的,毕竟她是往锦州传信,那地儿还没通有线电报呢。
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填表用印,这一道程序是不可省略的,尤其是无线电报,由于口说无凭,所以必须留痕。谢春华把表格递过去之后,操作员的眉毛也扬了一下,但她没有细问,而是打开了对讲机,“锦州锦州,呼叫锦州,锦州在吗?”
“锦州在锦州在!”
滋啦啦的杂音过后,一道微弱的声音喊着——现在有条件备发电机的地方,其实都可以让对讲机全天候待机了,只是出于保密纪律,还维持着开机时段的规定,不过,现在北方大区的对讲机是可以全天待机的,因为整个北方都是紧急状态。所以,不但锦州一呼就到,很多终端其实也都是在听着京城的消息呢。
“京城禅让一切顺利,昨日有两名辽东边将,韩昭选、夏承德不愿拥护禅让,结伴北返,试图对抗朝廷,裹挟分管军户自立,你们宜在他们抵达之前,按预案做好分管军户安抚工作!通讯员褚晓红,负责人谢春华。播报完毕。”
“锦州明白,锦州明白!”
经过简短的对话,一道对韩、夏两人无异于抄家令的命令,就这样传递了下去,谢春华心中雪亮:这两人的军屯,距离开原不远,一直以来军户受到开原吸引,主动逃亡是个很大的问题。也是因此,他们和开原的关系比较紧张,也是边将中比较穷困的几个。
或许他们不愿在联署表上签字,也有这种敌对情绪的驱动在,但对买活军来说,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那之后,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想回,我不勉强,爱来来,爱走走,我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愿不愿意从军屯转为民户,从每年交满五成军屯租子,到享受买活军对边远苦寒地带的优惠,头三年免税,后十年不过是一成农税的政策,这事,你们两个边将说了不算,要兵丁自己做主才好。
如果你的庄子所有军户都愿意跟买活军干,愿意做民户,你韩昭选、夏承德又算老几?现在和你们谈,无非是为了省事,能在京里通过集中谈话的方式,把一大批庄子转化过来,就等于是省了锦州方面的奔波,以及更多不稳定的可能。等大多数人都答应之后,抽出手来处理那么几个田庄,不还是简简单单?
当然了,毕竟也是边军有功之将,要说平白治罪,那不至于,但历史问题就要好好查查了,吃空饷、贪污、走私,这些事情干过没有?奴役兵丁,视朝廷军户如家奴,这也是违反《大敏律》的……要抓你的小辫子,还怕没有么?这世上能当官的就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就算是买地的官吏恐怕都逃不过,更别说敏朝的官了!
在谢春华心里,这两个将官虽然还活着,但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是两个死人了,根本不值得再投注更多注意力,把消息一传,她看了看天色,又去有线电那边问了一下羊城港的回音:现在还没签字的几个,都是有特殊要求的,比如想回老家去种地、开厂,或者想去某处做某种特定的闲职,或者为自己的某个亲戚换取前程等等。
这些要求,过分不过分,能否答应,谢春华也不知道,需要羊城港那里调查后回复,因而她也时常来看一眼有没有回话。逛了这一圈,她从院子里出来,倒没回主办公室,绕了个圈,又去了会议室那楼里,“袁将军——您久等了,要不再添壶茶?我给您要个点心吧,这也半下午了,要不,来个小蛋糕垫巴一口?今晚要是都签了,那就非得张罗一桌席面贺一贺了!”
论身份,谢春华不比袁元素低多少,她满面笑容,丝毫架子没有,袁元素也不敢拿大,连忙举手压了压,“谢团长多礼,多礼了!”
见他对着门外,微有疑惑之色,谢春华笑道,“今日这会议室安静不少吧,主要是其余办公室差不多都空了——现在也就几个人,比前几天感觉人气要淡一点儿,好像这暖气都没那么热了。”
这等于是在明示袁元素,该签的边将都落笔了——这种事,边将回驿馆后,会不会交流,买活军是不管的,反正他们谈的时候是分开私下谈,不到签字的时候,是看不到表上有多少人已经落笔了。今天也是签字的一个小高峰,除了祖天寿之外,其余大多数人都是这昨天和今天落笔的。袁元素听了谢春华这话,也是神色微动,谢春华见了,便知道这果子大约也有九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