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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元素也是眉头微扬,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等他回话——可偏偏,这话终究是没出口,就眼见着祖天寿的脸色,一点点重新平复下来,那股怒气,仿佛是变戏法一般,一点点被什么人抽走了似的,到最后,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叹息,祖天寿似乎是心灰意冷,摆了摆手,叹道,“我老啦!哎!督军,我是真老了,提笔忘字,想说什么,怎么突然就忘了!我便跟着你干吧,你要做什么,我跟着摇旗呐喊,咱俩一条道儿走到尽,反正,我信你袁兄坑不了我!”

“老弟弟!”

这样的表态,如何能让袁元素不大受感动?这要不是没酒,两人非得就着这句话再喝三碗不可,饶是如此,也是把臂言欢,互相拍着肩膀,激动了好一会儿,这才分开落座。祖天寿借着拭泪的动作,从衣袖底下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也正举袖拭面,似乎是真的动了感情,也是在心底暗骂道,“老狐狸,尽是挑唆我出头!”

“我可不比你,也没个后,就指着屯田这片基业了,我们祖家自己的后生不行,可还有素存呢!这几日他也该到了!”

他不把话说死,既不被袁元素挑唆起来串联通气,也不完全回绝袁元素,表明自己任凭买活军揉捏,其实就是在等吴素存这边的消息,祖天寿想道,“素存到了,也多个人转圜商议,反正,老子就一句话,吃什么也不吃亏!”

“这些年来,祖家人在辽东流血流泪,这军屯办起来,也少不了我们的苦劳,不让我们继续屯田,那就得开个好价钱,这要是不给开价,还想对付我那老子还不如把家当一卷,带人跑到通古斯去,还能自个儿当家做主,也少些拘束,免得那终日战战兢兢,就怕被人鸟尽弓藏了!”

他又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同时看来,也忙换上欢容,又给袁元素添了一杯茶,“行止定下以前,还得哄着这老小子,把他高高抬起,托到上头去,正所谓,铳打出头鸟,这个头谁出谁傻,这个袁元素,老子没读什么书,可也半点不傻瞧不起人的那才是大傻子,谁能挺到最后,咱们且走着瞧吧”

第1146章吴素存卖拐

再荒唐也好,再怅惘也罢,如今这世道,正是那乾坤颠倒、纲常沦丧,夏飞雪、冬雷震震,地府大门开,恶鬼人间行的时世,又有什么是不能成真的?在所有人的不可置信,以及那内心深处隐隐的抵触中,禅让这回事,竟这就这样莫名其妙不知来由地,逐渐成为了京城上下热议的话题,和那迷人魔法的风潮搅和在一起,从上到下,从官宦遍及民间,令初冬的京城骚动不休,连京畿一带,都在议论着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禅让,将会如何成真了。

“乾坤颠倒,可不是乾坤颠倒了?这女子做君王,上一回还是千年前呢!那武后称帝,立了大周朝。如今六姐已经是买活军之主,掌管南边偌大地界了,岂不是乾坤颠倒,女为尊?”

“再说那纲常沦丧,这就更是不必提了!什么君臣、父子、主仆、夫妻,哪还有什么规矩是依着从前的?那皇帝对宗亲血肉下手,那坊间流传《新子曰》,如今子孝父,都是要讲究把父亲卖到买地去!什么主仆,买地是再也没有仆人了,只有按月付钱的帮佣。至于夫妻,你没有听过新式婚书么?那夫妻可还叫夫妻啊?和从前的夫妻比,不过是名字一样罢了!早就不是从前的纲常了!”

“什么夏飞雪,冬雷震震,就说今年辽东,六月飞雪,多少庄稼受灾——嗐!这真是再常见没有了,六月、七月、八月,如今各处哪里没有盛夏落雪的事情,还不都是全赖这个小冰期!”

“这话还真是如此,算是有些道理的,那冬雷震震,又怎么说呢?”

“冬雷震震就更不稀奇了,买地统管南洋,四季如夏,就是冬日也有雷阵雨,再说了,就算是我们北地,难道冬日就从不打雷吗?”

“什么山无棱、天地合,和如今也是对应上了——山无棱,天地合,这是什么?不就是地动?”

’啪、啪’的拍腿拍桌声,前后响了起来,很多人都是恍然大悟,笼着袖子在那里不住点头,“是,是地动!所以说,这古书还真都是有理的,有些事儿,还真不是发毒誓,专捡那没有的说,还真是有!只是咱们从前不知道而已!”

“是不是,就说了,那经文故事,都不是信口胡柴,那都是有出处的,从前妙音寺的姑子送我的册子,我去拿来给你们看,我还留着呢,就说了末法时代的事儿,桩桩件件,和这些年都是对应得上的——”

“哎,你说这时势,还真是,要说朝廷不亡,那都说不过去!这会儿,六姐入了京城,使魔法到处迷人,这就是要把我们都练成她的子母阴兵呗”

“大胆!怎敢如此编排六姐!你可小心,仔细张老三听到了,掌你的嘴!他是早入了魔法的,你打量你的脸,受得住他几个嘴巴子?!还不快把你的臭嘴闭上”

按说,如今快入冬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比起聚在胡同树下侃大山,里坊的社交,会很自然地转为更加私人化的里屋闲话,围着已经不太会熄火的灶台、炉子,几个街坊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用灶灰煨几个红薯,这日子就正经不错。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京里的什么茶馆、庙堂、社树、井口,总之是一切便于聚集的地方,就没有少过人,从皇帝重病议论到魔法迷人,草原大捷,到如今又在议论禅让,话题也是变得很快。

东拉西扯,又总能有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把这些事情都串到一起,让人听得也是一惊一乍,又禁不住的想去相信。这不是,就一个月不到的光景,不管对买活军之前有没有了解,又是否抱了好感,似乎禅让这事儿,已经成为了铁板钉钉的事情一样,竟没有在民间遇到什么阻力!

就哪管是最老八板儿,最是闭目塞听,一辈子也难得走出自己住的这条胡同的老太太、老太爷,也俨然仿佛就默认了谢六姐即将接受皇帝禅让的事实,感觉这是很自然的发展。街坊间,也只听见有人议论这个新帝神通威能,议论着这天候和她的魔法是否有关的,却少见那种怒发冲冠、义愤填膺地嚷着’牝鸡司晨’,什么’宁死做未家民,也不活做谢家子’的二愣子。

所谓时穷节乃见,自古以来,每每到了王朝的穷途末路,固然绝大多数人都是蝇营狗苟,谋求着自己的生路,可也总有些气节之士,秉持心中信念,粉身碎骨浑不怕’,总要在这个当口发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如今的京城,虽然这样的默认是一种主流的旋律,但很多人心里,或许也在暗暗地期待着能有些不同的声音——就算扭转不了事态,但至少对内心那股感伤的情绪,也是个安慰,甚至于说,对敏朝,在临别时也多了几分体面么。

可让很多人失望的是,这样的声音迟迟就没有出现,这种异样的沉默,和沸腾的民间言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算是把敏朝最后一点颜面,都扫到了地上,让大家窥见了其根基的松动——连京城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别处了!人情冷暖,甚至连皇帝也不可逃!

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奉行了数千年的所谓’天子受命于天’这么一套言论,有多么的荒谬,心中那股子不得劲的感觉,是这么也挥之不去的。祖天寿这些日子以来,在街路上听到的议论,喋喋不休,透着愚昧和深信,越听越是触动他的这股子情肠,让他感到分外的不耐,只是气闷地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地喝茶。

反倒是他那外甥吴素存,一路行来,听着这些民间话语,虽然也是摇头失笑,但明显还是比较入耳的,含笑品了几口茶,这才续上了刚才的话头,规劝祖天寿道,“舅父,你便信我一次罢,以退为进,强过串联对抗好些呢!别看六姐脾气好,但那都是对着民生让步,这刚在草原敲山震虎,把察罕浩特给生生打散了,又何必凑上去触霉头,给她这个立威的由头呢?”

这话倒也切中了祖天寿的一部分隐忧,他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也的确有太多东西难以割舍,“素存,舅父是不是年老了?性子也吝啬了?你要说上表把军屯献上,重归民田,我都没二话!可连咱们家里那一点小小的基业,全都献上去,就剩下一些光身人,还要往南去所谓的袋鼠地——也别怪我畏首畏尾,这要是六姐真点头答应下来,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我也这把年纪的人了!埋骨他乡,还在一片大陆上,那也就罢了,可这要是远渡重洋,死在另一个大洲,我不知道我捡脚印该怎么捡啊!那岂不是永永远远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这话倒也是情真意切,没有半点矫饰,把自己的那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小迷信都给说出来了——吴素存到京之后,和祖天寿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几次都是力劝祖天寿’全面投降,彻底合作’,不但把军屯归公,连自己的家产私蓄,也全献出来,至少要做一个献出来的姿态,更是建议,祖家上书,愿意服从需要,往买地开拓的方向迁徙——吴素存是建议去袋鼠地,那个地方眼下除了郑家之外,还没有什么势力过去经营,他认为正适合祖家过去建功立业,重新打下一片多年的基业。

要说到军屯归公,这一步祖天寿还能接受,而且他也是想过的,一旦皇帝禅让,六姐如果还是正式定都京城,那辽东从此就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了,要说她能容忍京城到开原之间,还有一大片实际上是半独立的军屯,这连祖天寿自己都觉得不现实。

他和袁元素不同,袁元素虽然也有送人去买地,但成就显然没有吴素存这样高,吴素存、曹蛟龙、艾狗獾,这三人算是这几年来辽东方向,不论汉番,发展最好的’三杰’了,吴素存如今已经是一县之长,而且有很大希望被提拔做知州,他站得高、看得远,说出来的话也当然更让人信服。

每常鱼雁往返时,在祖天寿心底种下的敬畏,要比袁元素等其余将领更深厚得多。打从一开始,他的底线其实就比别人要低,不像是别人,还想着保住军屯,祖天寿被吴素存说了几句,就松动了——如果交出军屯,那就交吧,留几个庄子,就在辽东做富家翁了此残生也行。他这年纪也大了,眼睛看的是第三代,第二代没什么人才,那就退休在家,好好教养第三代,图个子孙兴旺,也不是没有盼头。

这一步,退让得已经够大了吧,难道还不足够吗?退一步说,就把自己留着的那几个私人庄子,低价卖给买活军,从此迁入京中居住如果能给孩子换个前程,讨价还价一番的话,祖天寿都不是不能接受。结果吴素存说的那都是什么啊!

一切无偿献上,这且不说,还要请旨,去那劳什子袋鼠地发展!祖天寿也不能不生出疑心来了:你小子,是不是打量我没读过那本《新子曰》啊?什么以退为进,这要是我退了,你得寸进尺,那怎么办?可别把老子全家坑进去,成全了你的政审分喽!?“这袋鼠地,去不去的且放一边先不谈,就说交出军屯,这事其实是没得商量的——舅父,且看如今京中,开始暗潮汹涌,百事漂浮,连六姐也不敢轻举妄动,还要观望风色,来决定是否推进禅让的进程,好像旧朝的将官,还可以谈一谈

但实则,如今京里说得上话的各方势力,早就逐一对六姐输诚了,六姐之所以还按兵不动,不是怕自己掌握不了局面,激起北地的动乱,其实是一片慈心,还是和当年同各大军屯传话时一般的心思——减少摩擦,保证生产,共度时艰!

让我们从南方过来,不是说斡旋局面,怕了咱们辽军各将官,这还是在给咱们脸子,还在好好说话那,真要把六姐给小瞧了,那才是给脸不要脸,就刚才咱们听到的那句话,虽糙,用在这是恰当的——到时候,巴掌落在脸上,才知道痛就已经晚了!”

吴素存也是磨破了嘴皮子,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心,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给祖天寿分析,“京中、地方上说得上的势力,咱们这般计算,特科、内阁,到如今一声不吭,对咱们这些边将避而不见,显然是早已达成协议。

再有宗室,那是早断了根子的,手里无兵,说话根本没用。如今也就是京营李宏,说话算是最有份量,但那一位,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也受田任丘的照拂,有些香火情分——他就算要听令,也是听这两人的令,还能翻起什么花头来?”

“咱们边将,看似是最后一根柱子,好像还能学着田任丘,和六姐谈一谈——但这话,外甥也说了好多次了,田任丘、周阁老他们,能和六姐谈,凭的是他们散在北方各地衙门的治理职能。这个,却是边将没有的东西,六姐从边将身上,竟无所图,这样不对等的需求,是无法构成谈判的!没有双方谈判,就只有单方无条件的输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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