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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01150(第7页)

这批大将来京,自然激起不小的动静,更有出奇者,他们没被安排住进使馆里——这么安排,其实非常尴尬,相当于是公然叛出敏朝了,这群人心里也是犯嘀咕,不知倘若如此安排的话,自己该如何自处。可等到了京城,发现自己的住处居然依旧被安排在官驿,而且,驿站上下人等,对他们一如既往,没有半点非议,好像他们受到六姐传召进京,非常自然——他们却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味,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和荒唐——整个辽军都被掏空了,被买活军招之即来,怎么难道这居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老袁,依我看,朝廷怕是实在不行了。我们毕竟久居边疆,消息实在是不灵通,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京中对于六姐的崇拜,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如今人人都被魔法所迷,根本不顾这是天子脚下,恨不得为六姐焚指断臂,血墨写经这股子崇拜,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了!”

私下里,祖天寿和袁元素恳谈时,也是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这股风是什么时候卷起来的,我等竟丝毫不知道,而田任丘等人也听之任之皇爷中风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难道皇爷没病之前,能忍得了这个吗?”

这些辽东军将,在京中肯定都有眼线传信,只是消息传递得不会有官方利用电报那样快,延宕上一两个月也是常识。不过,官方的消息,比较简单,自己人递来的消息要详尽得多。他们也都习惯了这种割裂的节奏:先是收到一个简讯,大概一个月两个月之后,京里的信到了,才会知道详情。也可以和差不多同时递来的旬报、周报一起对照着看,拼凑出事情原本的样貌。

袁元素和祖家关系一向亲密,平时互通有无,彼此报信,两家也都是前后脚收到皇帝急病、六姐进京的消息,包括之后六姐动身去察罕浩特,又过了一个多月,辽东这里见到了察罕浩特方向去建新的罪民这些消息融会贯通在一起,时间线还是比较明晰的,袁元素道,“这股风气,必然是在六姐察罕浩特大胜后开始酝酿的,那时候,皇爷说话也不管用啦,只是,特科也不管,内阁也不管,如今又召我们全都进京看来,朝廷是要有大变了,叫我们进来,这是让我们也跟着见证那!”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禅让的风声,早已在京城上层中吹得很旺了,在这些边将之中,只要有一人知道了,肯定也会传开。袁元素在京中有同年,有座师,人脉比祖天寿广博多了,他口中说出的话,祖天寿再没有不信的,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禅让竟是真事儿?六姐召我们进京,也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心意?”

“越是说来不来都行,那就越是要赶紧的来,非如此,怎么显示出忠心和恭顺?”

这两个都是一听消息,立刻漏夜回锦州点卯,在买活军那里挂号的将领,交谈起来也就自然融洽投机,袁元素道,“瞧着吧,这要有人敢不来,禅让之前,皇爷都能下令收拾了他!把手尾交代清楚了,六姐这才会接权受让你当也听说了吧?禅让这事,就是皇爷力主,甚至京中的这股子’迷人’风气,都是皇爷下令煽动造势的,为的就是给禅让铺路,嘿,宝座上的人,自己反自己,咱们这也是看了新鲜了,打从十来年前起,这荒唐事一出接着一出,到这会儿算是登峰造极了!”

“如何没听说?只是不敢信真了!”

祖天寿也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从炕上一跃而起,倒背双手,不断来回踱步,心潮起伏又有些不可置信,不由得喃喃自语道,“竟就无一人反对?就没有谁想做个忠臣么?!怎么,怎么连皇爷都——”

袁元素来京的时候,虽然也有种种设想,诸如皇帝病危,买活军准备夺权等等,但其实也没有想到,京城居然是这样一番局面,他所受的震撼也的确丝毫不小,只是比祖天寿城府更深,面上不露罢了,闻言也是轻哼道,“这不是,也都提防着呢,这不是把我们给叫进京来了?怕的可就是我们辽军出了忠臣!”

“我们辽军?”祖天寿的声音又提高了,不可思议地道,“怕我们要当忠臣?这怕不是在说笑吧!自打那辽饷海运开始,我们辽军不就有了二重主子?这还指望着——还怕我们认死理那?难道不知道,越是边军,越是”

这话好说不好听,他住嘴了,但袁元素知道祖天寿的意思:越是边军,其实身段就越灵活,忠心就越可议,这也是自古以来,朝中君王往往对边关大将多加猜忌的缘故。很多时候君臣相疑,并不是不信任个人品行,而是形格势禁,一步步走向离心。

王朝越是强盛,粮草越是充足,信任也就越是牢固,可如果王朝的粮草都断断续续了,哪怕是为了手底下的兵马,边军将领的身段也得灵活起来,至少要先保证大家活下去呀!有时候,战事不利,为了保留力量,暂且苟活,开城投降其实也是很常见的选择。王朝越弱,君臣就越是相疑,这是一个难以摆脱、互相催化的恶性循环。

边军勤王,那一般都不单单是为了勤王,如果没有自己的目的,在勤王、自立为王之外,边军会很快顺服于新主,指望他们对千里之外的君主有什么耿耿忠心,那是很不现实的。祖天寿从这份猜疑中,体会到的是敏朝的虚弱,他道,“如果连我们都提防上了,那岂不是说明朝中根本无人可用——原来朝廷的中干,已经虚弱腐朽到这个地步,竟没有人站出来为祖宗家法,血脉传承说一句话了?这禅让的事,在他们众人想来,除了边军之外,竟无人会出头了?这速度也太快了!”

他不断地摇着头,说不出是惋惜还是痛快,是嘲笑朝廷脆败的速度,还是难以接受这巨大的转变。“这、这”

“这不也是预料中的事么,朝廷挥起屠刀,对江南宗室大杀特杀的时候,不就早该想到这一日了?”

袁元素悠悠道,“咱们的这个圣上,自己都不顾祖宗家法,血脉亲情了,现在更是要把家业全都葬送,那宗室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也寒了心,谁还会为这样的君主死节呢?难道,是你我么?”

开什么玩笑,祖天寿骇然摇头,那模样好像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袁元素道,“这不就是了,大家都不傻,这会儿跳出来,那就是陪葬的,可皇帝自个儿活得好好的呢,脑风都弄不死他,就是要陪葬,哪有死在人前头的?”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似乎也透出了一些袁元素对皇帝的真实评价,祖天寿一时也有些愕然,望着袁元素说不出话来——这是个精细人,文人么,城府深,不是喝多了酒,一般不会轻易臧否朝廷,能说出’脑风都弄不死他’这样的话,还是在按理来说遍布了密探的京城,那是真少见了。

这是情发于中,不由自主了?还是说,在袁元素的判断中,皇帝已由高高在上的主子,变成了需要划清界限,显示疏远的人了?

祖天寿虽是粗人,言谈难免有些江湖气息,但却并不愚笨,一惊之下,低头琢磨起来,一时间倒是没接了袁元素的话头,屋内便沉寂下来,只有屋角小炉上,一壶热水翻滚时发出的汨汩之声,还有窗外隐约呼啸的秋风。

京城和辽地相隔虽然不远,但气候却是不同,辽地已经快入冬了,京城还在中秋,风并不算太冷,窗户也没钉严,透过窗缝,扑到两人身上,犹如是谁在幽怨的低语着,抚摸着他们的脸颊。祖天寿不由得机灵了一下,喃喃道,“难道,这就是魔法迷人的征兆?”

他这话半真半假,算是对袁元素的话顺下来做的试探——不是要划清界限么?如今京中’魔法盛行’,辽军也被迷惑,似乎在情理之中。但袁元素却严厉地看来一眼,摇了摇头,祖天寿有些愕然:文官都能被迷,怎么他们就不能了?

“文官手中无兵,无足轻重!一般的武官也罢了,我们辽军,手中个个都有庄子,军户哪容得下丝毫的含糊!”

被魔法所迷者,时机恰当也可以被解救出来,这是一个进退两便的借口,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散播开来了。但袁元素的话说得半点不假,祖天寿也灵醒过来——来也可以,不来也可以,听其自便,这里的重点在于’自便’,忠心必须自发于内,没有任何外力相加,否则,六姐怎么放心让你继续掌兵?!

他明白过来了,“我们这是——要写表劝进啊!对,我们既然都进京了,不正该联署劝进吗?!此事,此事便合该由——”

祖天寿热切地望向袁元素,却是在袁元素平静的表情中,仿佛踏了个空一般,讪讪然地冷静了下来:在祖天寿看来,此事当合该由袁元素出头,他来奔走,但再一想,劝进这事儿,是要上史书的,附和着在新朝为官也好,和皇帝划清界限也好,都不如上表劝进这一步迈得大。

别说袁元素这个读书人了,就连他这个莽夫,想到这里,不也不也。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敏朝的覆灭绝不是什么意外变故,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而那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更是早已发生,前后对比的鲜明,是完全无法忽视的。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变化,朝廷也还是能勉强维持运转,也难免让人陷入错觉,好像朝廷依旧会这样永远存在下去,永远如常,真到了这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那天,惊叹的,难以接受的,不是它崩溃的速度,而似乎是一种熟悉的生活,所消失后,带来的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过去,也随着敏朝而永远的失落了,虽然人还活在世上,但归宿已失——好像是一棵树,长到一半,却没了根基。

失国之人,就是这样失魂落魄么?犹如其子失母一般,就算身子骨无恙,但心中的不舍和怅惘,却也令人凝眉——这也是袁元素和祖天寿都是辽东边将,关于在严寒中求生作战,早就历练出来了一副钢铁心肠,还有那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庙算决断,才不至于被这种冲动左右了行动,这要是换成个容易血涌上头的莽夫,说不准都会脑袋一热,揭竿而起,反对皇帝禅让,敏朝彻底灭亡,宁可自杀身殉,也绝不会活在那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

便是一听闻六姐召见,觉也不敢睡,立刻就通宵赶路,可谓是识时务到了极点的袁、祖二人,尚且也还是受了这股情绪的牵绊缠绵,谁也不愿去联络上表,四目相对,都是看出了心中的复杂情绪,以及因此产生的,对皇帝的迁怒——哪怕明知不敌,如果皇帝奋发抵抗,斗争到底,没准他们也会跟着轰轰烈烈上一把,为忠孝而亡,马革裹尸,未必不是大丈夫最好的归宿,可偏偏,这是个古今无双的败家子儿,败家且不说,命还真长真是,连脑风都弄不死他!天竟还让他活着,还蹦跶着继续给祖宗牌位挖土,敏朝气数已尽,这也算是最好的证据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思前想后,也只能如此浩然一叹了,“今日灭亡之速,细思之下,前因早伏,桩桩件件,都是败亡之因,只是在当时来看,又是不得不为,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唉!”

因为六姐不喜,进京后,大家不敢喝酒,只能互相敬了一口浓茶,却是越喝越愁,袁元素也是说出了自己今日这般多愁善感,最根本的原因,“宗庙倒塌,基业全无,天翻地覆的,又何止是他未家一家?天寿,我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年,怕也是要到头啦!如今草原一统,华夏混一,这天下尽入军主之手,疆域最远到了北海之畔,辽东一线,反倒成为内陆了,难道还需要军屯守边么?我们为了那些庄子,呕心沥血了这些年,却不知道将来如何是好——难道,解甲归田,回老家去做个农夫,了之残生么!”

虽然语气不重,但这话却是越说越诛心,仿佛更是挑破了一层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幻觉——辽饷开征,迄今都已经有数十年了,边将足足换了两代人,很多人都早已习惯了辽东边境重兵防守的事情,就算没了战事,但军屯还在,而且饷银还在拨给,更是让人认为,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将来有一天,辽饷不给了,只有常规的饷银,但军屯总还是在的,总能源源不绝地给边将带来财富——说实话,这几年来,他们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

又有朝廷的银子,又有军屯的产出,还有买活军的销路,虽然说军屯草创,也花了不少心力,他们也不敢盘剥军户太过,害怕他们跑到开原去,但毕竟结余肯定是有的,这结余在朝廷来看或许不多,但集中在一家人手中,足以让他们成为巨富。要不然,这些无利不起早的边将,为何会对自己的田庄如此热心,这么关切药材的产量?这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如果皇帝禅让之后,六姐让辽军移镇,或者说,杯酒释兵权,让他们都回老家去,那——那该如何是好?这是他们能接受的改变么?光是想想,祖天寿都是血脉偾张,面色紫涨,他猛然一拍桌子,似乎有什么豪言壮语,就要这样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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