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能成大事的人,精力真的都是非比寻常的旺盛,说起来,她比六姐还小几岁,一趟行程跟下来,也觉得浑身散架,恨不得要在家里休息个两三天的,才能回归工作,可六姐呢?
一回来,马不停蹄,开会,开完会直接开始批公文,明早还直接安排了三四个大臣的传召,下午去行宫探望敏朝皇帝这行程就是铁人来了都腿软,甚至谢芳都有点心疼,怎么说今晚该早点睡吧?可这会子,灯还亮着,办公室里打字声断断续续,也没停过,打字速度还是那么快,说明六姐的思维依然非常清晰,从批阅公文的速度也能看出来,工作效率是半点没有下降,光是这份精力,都让人自愧不如了!
但,就算是六姐,也得休息啊哎,也是先生被留在南方,没有跟着来,不然,这会儿还有个人能劝上几句。谢芳揉了揉眼睛,拍打着脸颊,坐下来也开始逼迫自己干活,可没有多久,眼前就有点发花了,执笔的手也一阵一阵的发软,那喝下去的咖啡也不见起效,忍不住趴着睡了一会,只是也睡不踏实,听到里屋椅子一动,就一下惊醒过来,也顾不得擦嘴角,惊跳起来,连忙走到办公室门边。“六姐,又看完一批了?”
“嗯,WD327到376里,除了372这份压住,让他们派人到京城来做说明之外,其余都过了。”
谢双瑶把手里的两份表格递给谢芳,“372的问题我也批示在文件上了,你整理一下,让电报室那边往过发——几点了?连你都熬不住了。你这脸被压得通红!”
“要三点了。”谢芳也顾不得羞赧,忙劝道,“您也该休息了,文件明天起来再批点,抽时间做掉都行的——您不休息,我们都得跟着熬,秘书班还好,电报室那边都没人轮休了,明天肯定还有很多消息要过来——”
“行吧。”
明显六姐也是进入工作状态了,被这么规劝之后,还有点意犹未尽,伸了个懒腰,看看手表,“也该歇会儿了,明天还一天的事,那我睡五个小时,明早八点叫醒我,八点半开始会见是吧?差不多,十五分钟锻炼,十五分钟吃饭。”
“行,”谢芳不是吴小莲,对六姐的作息,除非太不合理,否则一般不敢劝谏,只能应着。她忍不住又道,“就在办公室睡吗?那您不能再碰电脑了——可不能讨价还价,说睡就得睡!这一个多月运动量太大,您也悠着点,事儿是忙不完的,真累出个好歹来,后果才严重!也不是十几岁的人了,三十岁生日都过了好几年了”
大概秘书做久了,都会不自觉唠叨起来,谢双瑶也不和她计较,基本,她被亲近的人数落也是常态了,主要都是因为作息问题,尤其是这几年来,地盘越来越大,事情必然越来越多,管理人员的素质和数量也跟不上,很多事谢双瑶还是只能亲自过问,她的时间当然永远都不够用。
也不是说就不会累,不会抱怨,但谢双瑶进入状态之后,也很容易停不下来,身体的确必须休息了,但精神还很兴奋,刹车一时间难以踩到底,这时候的确需要身边有人来敲警钟。
她虽然还有点不过瘾,但也知道是该休息一下,她的健康才是买活军稳定最大的担保,半夜三点,差不多算是谢双瑶给自己划的一个底线了,最晚三点要睡,每天至少保证五小时睡眠,如果晚上睡不足,那午后小憩也要给补上。像是最近这种高强度的拉练,告一段落之后,谢双瑶也会给自己放上一天假,找人来推拿推拿,从高强度的决策中拔出来,不过,她维护自己的身体主要还是为了能工作得更长久,如果不考虑这些,只是按着自己的性子的话,搞上一两个通宵,把积累的公文一扫而空,别老想着,对她来说这才畅快呢。
京城的物资不管再怎么紧张,使馆的供应还是能保证的,谢芳、谢春华也都是有心人,办公室里早就烧起了微温的暖气,洗漱间的温度也很舒服,是深夜冲凉不需要担忧感冒的温度,办公室里还有一张明显是新置办的单人床,被褥都是新的,都是为了迎合谢双瑶的习惯,这几年来,她经常睡在办公室。
洗了澡,谢双瑶往床上一躺,也是忍不住舒服得叹了口气,旅途中积攒的疲惫,似乎这才找到了反扑的机会,来势汹汹地涌上,她几乎什么都没想,闭眼就断片了,再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八点,是谢双吉来叫的早——她知道自己的精力没法和姐姐比,是早早就睡下了,这会儿精力很充沛,拉着谢双瑶起来,挤好牙膏的牙刷塞在手里,牵着谢双瑶去刷牙,又揶揄道,“姐夫没来,现在连床都起不了了,谢春华还说让你睡,就叫田任丘等着,我说那不行,这一睡能睡过去一天。让他们等到不要紧,关键是——”
“关键是不能耽误了中枢的工作。”
谢双瑶刷牙的手开始自己动了,她含糊不清地说,两姐妹在镜中相视一笑,谢双吉回身去铺床拿替换的衣服,谢双瑶刷了牙,纠正她的错误说法,“也和结不结婚无关,是年纪大了,地盘也大了——以前精力充沛到每天早起还能锻炼个一小时的好时候,再也回不来喽。”
她对从前的日子,的确是怀念的,至少不像现在这样,完全被工作吞噬,为工作而活着。从前谢双瑶,在完全掌握自己的工作之余,还是有些多余的精力无从打发,因而产生的无聊。像是什么话本、牌戏,其实多少也是因为这种无聊而折腾出来的。
不过,这话谢双瑶说起来不介意,谢双吉却不爱听,纠正道,“精力哪有下降,我看比以前还更健旺了。只是这几年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艰难,事儿也多,过了这阵子,等一切都上了正轨,那就好得多了!”
看吧,人人都盼着‘等一切都上了正轨’,可如果始终上不了正轨呢?又怎么能让一切上正轨呢?
这个过程似乎是被完全省略了,都默认她能做到,就没人想过,或许谢双瑶其实也没什么头绪,全都是盲目地相信她能做到。这种盲信,当然给她的工作也带来了不少便利,但在很多时候也是个很大的负担。
谢双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人可依无人可靠的,她正在驾驭一艘巨舰,在逐渐变浅的水域磕磕绊绊地往前航行,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越来越难以掌握这艘船的航向了,买地在过去几年间,伴随着气候变化而飞快的壮大过程,其实就是她逐渐的失控过程。
和一开始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的统治体验相比,这几年,她的工作基调也有很大的变化,抉择、止损、妥协、割让,成了主旋律。工作从缔造新事物的愉悦预期,转为了避免崩溃,维系最低底线的无奈预期,总是在应对不断的突发事件,推翻原定计划。
这种感受当然说不上好,不过,还是从结果来说——你不可能因为感受不好就不干活了吧,所以谢双瑶的对策就是完全屏蔽掉这种负面情绪,不因此影响到自己工作时的心情,这对她来说倒不是很难,因为她毕竟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甚至可以说很难被情绪给影响自己的计划。
就像是这会儿一样,产生的无奈感也被她飞快地屏蔽了,既然无法改变事实,她就立刻开始转而利用她能利用的一切积极影响——这种民间的盲信,其实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力量,会让她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在任何谈判中,先天就占据了非常有利的位置,往往能迫使对手让出预期之外的利益,甚至在博弈还没开始之前,就一败涂地。
就比如说田任丘吧,其实,谢双瑶对他还算是比较重视的,因为他手里毕竟是掌握了特科官吏这条线,也是现在敏朝最有价值的遗产了,她也预估了田任丘在谈判中会索取的种种保证——确保特科官吏的政治前景,这个是肯定有的,甚至还有他本人的安全等等,都是可能会开出的价钱。
包括六皇子上位的可能,田任丘或许也会争取一下,毕竟,谢双瑶掌握的暴力虽然天下无双,但她也只有天下无双的暴力而已,这不是杀人能解决的问题,只要田任丘不怕死,那在谈判桌上谢双瑶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傲气的,大家还是要坐下来谈。
田任丘怕死吗?谢双瑶倒不这么认为,她觉得田任丘有种心如死灰的疯狗味道,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不太肯定这心如死灰,是受到了气候大灾的磋磨,坐实王朝滑向毁灭的边沿而回天无力,那种挫折感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所效忠的君主,在卒中之后,又坚定不移地要将帝制结束在自己这一代,给田任丘带来了一种思想根基被毁的茫然。
她发现,封建王朝的臣子,对君主往往有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一边幽怨,’妾在深闺自怜’,一边又永远走不出这种不健康的关系,在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之后,甚至竟会自我牺牲,成全君主的政治愿景而不惜自身清名。谢双瑶把这种行为点评为冷脸洗内裤的极致,但她不肯定,这种忠诚到底是对的皇帝这个人,还是未家皇帝这个身份,又或者说,谁当皇帝都可以,只要是皇帝都行?
这问题的答案,或许连田任丘自己都看不明白,谢双瑶也就是仗着自己身份高,居高临下,比他更看得多了一点。她能读懂田任丘的谈判情绪——毕竟是心有不甘的,想着给她制造点麻烦,别让谢双瑶予取予求,赢得这么轻松。
或许在进入办公室之前,他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一进办公室,两人的眼神一对上——田任丘的膝盖突然间就软了,几乎是本能的,立刻就往前扑跌在地,好像要跪拜谢双瑶似的
这谈判就好像是两军对垒,最讲气势,这一跪,田任丘还有什么气派?周身的决心,立刻冰消瓦解,连他自己都有点尴尬,对着谢双瑶明显就局促了起来,本来十成的功力,估计两三成都发挥不了,谢双瑶预估他会找的麻烦,在他有些结巴的应对中,是一个都没成真,一整个谈判过程下来,顺利得都有点不可思议了,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谢双瑶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果她愿意称帝的话,说不定努力一把,还真能把田任丘的忠心给争取过来,现在来看,他的忠心,似乎也未必是只对着小皇帝,或者说未家皇帝,只是还陷在忠臣良将的套子里,一辈子难以解脱,如果能满足他得遇英主的需要,没准,田任丘还真对她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哩。
嗯这就是君威吗或者说是霸王色什么的?
其实她这一次去草原,也没杀几个人,但有了那些传说渲染,再加上民间的崇拜情绪就连田任丘自有消息管道,可以拼凑出比较接近的真相,但也还是不能幸免,还是被这种集体情绪给感染了吗?
只能说,当到达一定的高度之后,你要做什么事都会变得容易,那些和你对抗的人,也往往只敢在侧面下功夫,真到了当面锣对面鼓,坐下来谈判的时候,就会发现,事情的推进往往比想得要简单,真正敢于正面对抗你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甚至,还会很容易地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你的个人意志,已经强大到了可以无视很多客观规律的程度——不但可以强迫人们去做他们原本无法接受的事情,甚至还可以扭曲他们的认识,让他们逐渐把这种事情当成新的常态。你的自信会无限地膨胀,甚至还会嫌弃自己的脚步迈得太小了,认为可以再冒险一点,把步子迈得再大一点——
结束完一天的会见,谢双瑶得承认,她的感觉是很好的,没有什么比在博弈中轻而易举地战胜强大的对手,更让人舒坦的事情了,即便你也知道你能赢,也知道对手和你有量级的差距,但他们也是这星球上有数的掌权者,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胜利总是让人愉悦,比美酒更加醉人。
有这么一会,她几乎要以为一切就会如今天的会议一样,非常平顺地推进下去,一切都会如她的心意一般,平稳地渡过危机,到达下一个高峰,前往她心中所描绘的蓝图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