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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知道了苏醒的消息,匆匆前来探病谢双吉还想再多看几眼,可就在此时,大概是被雷雨影响,电灯滋滋闪烁几下,猛然黑了,屋内众人的面孔,一下全都融进了阴影之中,皇后也成了门框中的一个剪影,谢双吉眨了好几下眼,烙在眼帘中的,还是刚才那一瞥之中,一闪即逝,不知真假,来不及收敛的,一丝恨意……

第1124章暴雨终至

人的意识,到底是寄宿于□□,还是寄托于某种虚无缥缈,可以用灵魂来形容的东西呢?人死了以后,没有了□□,所余下的东西,真的能前往所谓的宇宙黑洞吗?还是说,从始至终,所有宗教都只是对于残酷事实的逃避:意识只是□□的产物,而当人们意识到了□□的脆弱之后,便难以接受自身意识也注定消散的宿命了?

谢双吉毕竟还挺年轻,工作也忙碌,平时很少有时间思考这样形而上的问题,但今日,皇帝的表现,让她也不得不深思起此事来:皇帝的表现,毕竟是大不如往常了,明显还是受到了病患的影响,思维没有之前那样明见而全面,明显是局限且执拗了不少。他所说的‘我不成了’,若是指做不成皇帝,那的确不假,尽管性命没有大碍,但从他残存的思考能力来看,已经无法再胜任决策者的职责了。

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感慨,人的路途终究是性格决定。见多了在权力面前丑态百出、恋栈不去的人,皇帝撒手的痛快,的确是相当罕见。谢双吉甚至觉得,如果皇帝继续执拗地想让大家相信‘我能行’,那么他好转的速度说不定还能再快些,人的意识,对于□□有时候的确也有强大的影响,是个精妙的系统。

但可惜,识时务一直以来都是皇帝的特点,这个特性,让他在皇位上多坐了若干年,拥有买活军的强力背书,同时果断起抛弃了那些早该被埋葬的累赘,但也正因为这个特性,健康上遭受重大打击之后,皇帝已经是斗志全无,谢双吉甚至在想,如果他真的认为自己不成了,深信自己将死,那说不准病情还真会恶化下去也说不定。

不过,也未必‘我不成了’,指的就是性命,也可能是‘皇帝……我不成了’,‘北方大政,我不成了……’,对一个语言能力还没完全恢复的病人来说,不能要求太多。就算他的几句话,把局面一下搞得更加尴尬,本来还在推进的御敌工作一下又陷入停滞……可你还能怪他什么呢?口水都要旁人帮着擦的病人,和他计较太多有意思吗?

甚至,在买地的指示下达之前,谢双吉还要尽量保住皇帝的性命,以便让姐姐拥有更多的选择。皇帝醒过来了,而且可以勉强发号施令,太子监国和刚成型的顾命大臣班底,身份就有点儿尴尬了,买活军斡旋的余地也就勾搭,它可以继续存在,也可以让买活军这里出具医疗证明,把大政夺回,让田任丘掌握更多权力——

如果不想看到这样的发展,想要继续监国,那就可以以此做交换,让西林党放开对太子的严密掌控,重新接受买地的特科教育——你说太子真的就对特科全然陌生吗?也并非如此,他从小是特科启蒙的,但是,对于太子来说,接触不到的支持,等于没有,他或许也需要新的选择,一个基本长成的年轻人,不能预设他和母后完全是一条心,只是如今西林党选择的是太后,太子的声音完全被压制住了,可有可无,也没人去琢磨罢了。

“发表完这段高论之后,他还有醒来过吗?”

“醒来了几次,每一次都比之前见好,估计是脑部瘀血在慢慢吸收了,出血量可能不大,李大夫说可以试着放放血,或许能更好。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暂时维持现状好些。”

听说皇帝醒转,进宫探望的大臣,都在屋外院子里跪着磕头,侧厢房里,谢春华和谢双吉一边观察院子里的情况,一边低声对话。谢双吉反问谢春华,“团长,羊城港给回复没有,什么态度?”

谢春华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说知道了,也在开会,我们这里也不好催,这种事太不好说了,这毕竟是个病人。”

的确是这个道理,再等等看病情,免得胡乱表态,反而错失了最好的机会,这也是谨慎考虑。也就说,又是要等,谢双吉的心,好像泡在慢慢加温的滚水里,有点儿喘不上气,却也无奈,只能这样煎熬着。

阴沉的天气,压得她胸口发闷,总想长叹一口气——在人前,她要装得威风八面、满不在乎,把买地使者应有的威风和派头摆出来,有叹息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这会儿在谢春华面前,她不用再憋着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对谢春华苦笑了一下,谢春华也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西边,“那边怎么样?需要仔细提防着。”

“王至孝也这么说,里外里都是派人盯紧了他们的院子,他自己把铺盖都搬到堂屋来了,晚上就睡在病床脚下。”

谢双吉不免又想到了皇后的剪影,以及在灯暗之前,所有人面上的晦暗之色,她摇了摇头,“别说皇后了,就是王尚书、田任丘,对他那话也没什么好反应,所以我说,人病了是真的不成,这话一说出口,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反而说不定会促成田任丘和西林党的联盟,真把太子给捧上位,倘若是那样,就算王至孝等有限几人忠心耿耿,他也是真的活不久了。王至孝自己都想到了这一层,昨晚派义子来找我,请求庇护,说如果皇帝殡天,我们不出手的话,他必死。”

谢春华也是略微动容,征询地看了谢双吉一眼,谢双吉点头道,“那我自然是答应了。他和我们也是老关系了……现在大家也都是在等,一来,西林党和田任丘需要时间谈判媾和,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在等武医生他们——如果皇帝能悉复旧观,大家也就若无其事,都在等着看,我们买地这里有没有神仙手段,真能把这样的顽疾给治愈。”

皇帝的心愿是做最后一个皇帝,如果他还活着,且能视事,这个愿望和其余人的利益就没有剧烈的冲突。所以,现在大家都是在等,等他好,或者等他死,毕竟他自己也说了‘我不成了’,或许有人也就理解为他命不长久了呢?弑君,对于老思想的人来说,毕竟是非常沉重的负担,如果他会自己死,相信所有人也都愿意再等上一段时间,看看皇帝的表现。

“偏偏,他的病床前,现在又是个完全公开的礼仪场地,不能完全隔离起来……那就成隔绝中外了,至少在羊城港明确指示之前,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

谢春华也认为眼下的局势很棘手,皇帝作为政治生物,从生到死都是‘大礼’场合,这是敏朝的礼制,使团必须予以尊重,更重要的是,羊城港没有态度之前,他们也必须严守中立,不能擅自表达自己的倾向——从前的谢双吉就是个好例子,没有严守规章,自己灵光乍现,私自下了决定,看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在大政的场合,使馆就是个喉舌工具而已,大脑没有下达指示,他们只能继续维持现状。要保住皇帝的性命也是如此,不过都是为了让中枢多些选择,如果中枢有指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皇帝抛弃。只要顾命大臣能继续起到皇帝的作用,谢双吉想那其实也没有继续保他的必要了,当然,多年合作下来,不能说没点香火情分,但如果牺牲皇帝能让新盟友放心的话,她认为姐姐也会这么选的。

姐姐……在想什么呢?局面已经很紧急了,鞑靼方向的信报全断,也不知道科尔沁草原和建新方向是什么反应,如果台吉们要反,第一件事,就是要对付买地这里过去的吏目,谢双吉不由得想到了孛儿只斤。瓶子,这个胖胖的小姑娘经过京城时,还和她打过几个照面,台吉们倘若决定和察罕浩特联手,那瓶子不是被杀,就是被抓——这就要看她平时的工作做得如何了,如果有群众基础,有声望,以她的血缘关系,被囚禁的可能性大些……

也不知道多派从前的贵族去草原,是不是就考量到了这些,如果是奴隶出身的吏目,谢双吉毫不怀疑,被抓到的第一时间就会被立刻酷刑处死,以此宣泄一些被压制台吉的怒火——这可是个吏目极度紧缺的时候啊!每个有实务经验,能做事的吏目都那么宝贵,如果折损在这次叛乱里,对整个草原的消化都是个大打击,不知道要倒退多久……

想到这里,谢双吉是真的牵心牵肺的肉疼,好像有一口戾气,在脏腑中滚来滚去,酿成变换不定的幽怨,时而怨怪这天候,时而怨怪察罕浩特,时而甚至大不敬地怨怪起罕见迟缓的中枢。她和谢春华告别之后,回了自己的院落,却也因为这口气而不得安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又悄然前往皇帝居住的正殿:和王至孝待在一起,至少能第一时间知道各地驿站送来的急报,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多知道一点,或许也能多缓解一些压力。

但是,今日送来的消息,并无大家都翘首以盼的西边急讯,尽是一些丧气且常规的消息:某地有疫,某地报旱,某地报大波流民云集,问询说是来自关陕方向,受战乱影响,背井离乡……察罕浩特入侵带来的第一波影响,正在缓缓扩散,估计之后数月,各地都会有类似的消息报过来。

“这天!不过是四点,就暗下来了!到底何时才能下场痛快雨!”

到了下午,又有雷响,又是风云汇聚,又是时不时几滴雨,气压低得让人更是难受,因为王至孝要代皇帝用印(皇帝苏醒后,政令由原本加太子、皇后印,增加了加皇帝印下发,其实都是王至孝在用印),谢双吉暂且避出了厢房,在后院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嘴里轻轻地嘟囔抱怨着,见左右无人,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本闲书想看,却也无法集中精神,要看报纸,又受不了上头一惊一乍、胡乱渲染的闲言碎语,还有各种故作玄奇的广告。

正是百无聊赖、浑身做痒时候,突然听到皇帝正屋内传来问候,谢双吉心中一动,走到后门踮起脚一看,透过玻璃窗,正看到电灯辉光掩映之下,一群人插烛般拜了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病床前坐下,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又伸手在皇帝脸颊上擦拭了几下,便从托盘上取过一个碗来,舀了一调羹,要往皇帝口中送去。

这是……皇后来侍疾了?谢双吉立刻想到了那日她面上的阴影,她心头一跳,警讯大作,仓促间也顾不得讲究许多,直接示意把守后门的两个小阉人打开门。这两人其实也在偷偷窥看屋内动静,都是王至孝的徒子徒孙,知道厉害,忙为谢双吉开了门,百忙间还唱喏道,“谢副团长到!”

谢双吉给了他们一个赞赏的眼神,高声笑道,“倒是巧了!娘娘——这喂药的事儿,还是让李大夫来——”

皇帝吞咽还没有完全恢复,喂药喂食其实都是危险,病人都怕呛,这也是事实。不过,以皇后的身份,她来探视、侍疾,那是天经地义,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谢双吉的行为实则非常失礼,尤其她还是从后门进来的,这事往大了说,那就是‘窥视禁中’,换个人早就被问罪处斩了!

也就是谢双吉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她在背后打着手势,示意众人去叫王至孝,嘴上挂着有些夸张的笑容,大步绕过碧纱橱,走到床前,细看皇后神色,果然见她双目通红,面上犹待泪痕,明显刚刚哭过,谢双吉心底一突,更增猜疑,脸上却是不显,不由分说,劈手把药碗夺下,回手递给中人——这碗药是不能要了,再熬吧。

皇帝昏昏沉沉地躺在枕上,虽然半身被垫高了,但意识并不清醒。两人的眼神看过去一瞬间,又在床前碰到一处,皇后胸膛剧烈地起伏,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只是试着用气势压倒彼此,可皇后又如何是谢双吉的对手?她嘴唇渐渐颤抖起来,眼神飘开了,往皇帝那里瞅了一眼,突然垂泪道,“如今难道我这做娘子的,来探视我丈夫都不行了?你又是什么名分,如何能管我家的事?”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打倒在地,道理的确如此,皇后与太子是皇帝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不论是王至孝也好,谢双吉也好,隔开皇后太子,那就是在离间血缘亲情,记在史书上都不光彩!

谢双吉当然也可以蛮不讲理,但如此,就等于是完全和皇后翻脸了,羊城港或许将因此失去某一个选项,眼下还不是如此大作威福的时候,她在心中掂量着词句,又不能把皇后往死里得罪,又要寻找借口拿住皇帝身边的安保权——皇后侍疾这个口子不能开,一开了,什么敌人都能往皇帝嘴里灌东西,他自己又反抗不了,死生岂不是完全操诸他人之手了?

还是要从医疗方面入口,她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想到了那个被她呵斥过的太医,灵光一闪,立刻暂时抛弃自己的立场,从‘中人无阴无阳,不会冲犯药性,由中人喂药最合适’来入手。

虽然扯……但好用就行。思量停当,她咳嗽了声,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到屋外好一阵扰攘声,好像有什么人闯了进来。大家都是诧异扭头看去,谢双吉借此机会,把皇后簇拥到门前,道,“殿下说得对,陛下倒了,你是当家人,如今这来者不论善与不善,你要站出来——我也在旁陪着!”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大夫和王至孝带着几个健壮中人匆匆赶来,把病床前后守住,这才暗松了口气,知道一场可能的危机算是化解了,这才和皇后一起,略带好奇地看着院门:也不知道是何方来客,居然没有通报,一路畅行直闯进来了,是西北急报?那动静不至于这么大吧,或许——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谢双吉猜或许也是买地医疗团到了,才有如此声势,她和皇后并肩而立,在阴沉天色下望着紧闭的院门——这院门平日里都是常闭,尤其是皇帝病了之后,更是难得开,大家都从侧门出入,王至孝一溜烟从侧门跑出去,大概也是在查看来人,过得片刻,有人进来传话,两个内侍忙取了门闩,一左一右,把正门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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