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熟悉的,在过去几十年间反复发生的疫病了,他们所居住的这片土地,气候不错,冬夏分明,动物种类也很多,是适合勇敢的土人部落生活的地方,人口按理不该这么稀少,部落的领地相连着,时不时因为什么原因要打一架,这才是从前生活该有的样子。
可现在,几场大病下来,这片地方完全被视为是不祥的地方,原来住在这里的部落,至少都折损了五成以上的人口,余下的人也有很多留下了满脸的麻子,以及——更致命的,永久的残疾。
疫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并非是水过无痕,会留下长久的后患,这些部落的残余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互相融合在一起,在附近找到了新的栖息地,没有离开老家太远——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更远处平原上的大部落,认为他们是不吉利的人,禁止他们搬迁到大平原上去,和自己做邻居。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远房亲戚的运气,他们选择的定居点,就是这片不祥的土地,这也是他们为何能平平安安、孤孤单单地住了好几年,也没人来打扰的原因,这块地方,土人不敢来,白皮肤的人他们暂时也没兴趣——
疫病流行开来之后,他们也不是就不得病了,如果那样,也太明显了点,部落对他们的敌意也会更重。他们最开始虽然没事,但到后期也死了一些人,这就包括了他们宝贵的黑奴,因此,他们暂时还在分散的定居点附近经营农庄,没有到远房亲戚的驻点这里来圈地的意思。
这些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为什么都没得病呢……
最开始,促使美酒他们去观察新村庄的,大概就是这份好奇心吧,都已经一年多了,村庄里居然没有传出哭声,那些不多的人每天忙忙碌碌,总有事情忙,看着也很精神——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从他们的房屋到他们的农田,都有很多美酒他们完全没看过的东西,出奇的是,他们居然也种玉米,而且似乎非常擅长,要知道,据说白皮肤和黑皮肤的外来者都不太会种这东西,都还得向他们土著学习。
这些人很会种田,这是美酒他们的结论,他们似乎有一种巫术,一些窍门,让他们的土地变得很肥沃,拥有很好的收成,他们对于外来人的敬畏也逐渐被培养起来了——本身,这片土地上的外来人,的确是相当的厉害,他们是要比土
人厉害得多,这已经在白皮肤的人那里得到了见识。
比较例外的是这些人的黑皮肤奴隶,他们的日子似乎过得比较苦,美酒他们猜测,或许在遥远的海对面,有一场黑白之间的战争在激烈地进行,这些黑皮肤奴隶就是他们的战俘,把敌人的战俘带回来做苦活,这是美酒他们能理解的事情。
也有人说,或许肤色白的人就是比较厉害——这种观点在远房亲戚出现后,很快就显得不可信了,因为这些黄皮肤的亲戚长相和他们相似,却也很厉害。对于一些如美酒一样的人来说,这个发现莫名地让他们有些高兴呢。
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才让他们有了前去和黄皮肤的人交朋友的勇气,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要突破的是内心对不祥之地,对疫病的恐惧,以及族里幸存长辈的反对,在连续几次的疫病洗礼之后,幸存者的胆子都变得很小,他们更加谨慎避世了,虽然依旧时不时要外出狩猎——他们这一带的部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在几片土地之间周游着,每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也种田,也打猎,而且还会做一些东西去附近的部落交换,但现在,除非必要,他们很少拜访邻居,就算出外,也很不愿透露自己的住址,他们变得没有那么爱交朋友了。
但,土著的寿命不算长,二三十年对他们来说,就算是换了一代了,而毕竟总有人的性格要大胆躁动一些,譬如美酒,他的乳名就是‘大胆’,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他的接生婆在去河边取水回来,给产妇洗漱时所看到的景象:一只松鼠,在一大一小两头老鹰的虎视眈眈之下,还跑到松树上去采松果。这无疑是非常大胆的动物,按照习俗,这就成为了美酒的第一个名字。
他们这些土人,一生都会有很多名字,乳名、外号,第一次狩猎后,根据狩猎或作战的结果,所得到的美称或者蔑称,当然,如果他们受到很深的感动,也会给自己起名,譬如美酒,他的名字就是在品尝了远房亲戚的赠予后,对这种饮料非常着迷,因而给自己起的。和他一起来上课的同学,有一些也给自己起了新名字,譬如:‘好药’、‘医生’等等,无不是表达着自己的向往和着迷。这些名字本身就代表了远房亲戚给他们的印象,还有人干脆给自己起名叫做‘好’的,用来表达对亲戚的喜爱,要让自己一辈子也不忘记自己上过学后,发生的很好的改变。
美酒可以很自豪地说,除了朋友间的外号以外,他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坏名字,他的运气很好,每一次大胆的冒险似乎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这一次也是如此,自打被虎大哥带到村庄,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认识了两年多的时间。
虎大哥——也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鹿一,好长辈,好老师,教导美酒学会了无法计数的知识,让美酒学会了一门新的语言,也完全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博学的人,美酒认为,他学到的知识甚至比酒还更宝贵——不过他还是要叫自己美酒,因为知识虽然宝贵,但还是美酒更让人着迷,美酒学习知识,是为了好处,他明知道酒有坏处却还总想着喝,说明他真正爱着的是酒。
美酒非常想学会的知识,就是怎么用玉米酿出这样的烈酒,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他敢保证自己的部落能在大平原上重新找到立足之地,甚至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富裕强大起来。可惜的是,他目前暂时还没学到这里,村庄开办的学习班,似乎只热衷于教他们种田,并不愿意教他们酿酒。
不过,光是学会怎么肥田,就足够让部落打消了对这片不祥之地的顾虑了,尤其是在学习班带去了新的知识,告诉大家,疾病和地无关,和病菌有关之后,部落的氛围开朗多了,至少没那么疑神疑鬼了。
知道是病菌而不是邪灵,虽然一样要死人,一样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但似乎心里也能好受一些。而且,对美酒的部落来说,有一个很好的消息是,他们的粮食产量提起来以后,部落就不需要一直分人出去狩猎了,这本来就是个危险的活儿,部落又在疫病中损失了太多人手,如果大家能专心种田的话,相信几年内部落的人丁会比以前要繁盛得多。
如果远房亲戚能别那么好心,那么,他们简直就是上天给部落降下的一线生机了,这是让美酒这些第一批靠拢的土人很耿耿于怀的一点,他们知道这不应该,却也忍不住有点想独占这些新客人带来的好处。不过,这些远房亲戚对他们的想法似乎完全没有感受,他们总是一如既往地按着自己的步调做事,而四面八方的部落,也不知道怎么就从各种人嘴巴里听说了这些事情,来这里上课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想学的也都差不多:种田、酿酒,治病,都是这些熟悉的课题。
种地是最热衷教的,其次是治病,酿酒是没可能的,当然所有人都要优先学习语言,不过,和美酒他们最开始相比,如今学习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毕竟两种语言已经有了对照。美酒在不学习的日子,甚至不需要去狩猎,回家的一路上,都有人主动跟着他走,想从他这里多学点汉语——他们大概三个月过来村庄一次,差不多也是短玉米成熟的周期,在冬天来临以前,部落可以收成两季玉米,他们总有多余的玉米,可以到村庄的集市上换点吃的:是的,村庄这里逐渐地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这样大家在学习之余还能顺便就把工作给做了。
“美酒,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带多少酒回去?”
才刚下课,他身边就聚满了人,大家都有各式各样的问题来问他,似乎也遗忘了彼此部落之间或许曾有的仇怨,美酒是很喜欢这样被簇拥的感觉的,他立刻喜笑颜开起来了,不过,这种欢快的氛围,在大家一起回到学员聚居点后不久,就被远方哒哒的马蹄声给打破了——两个曾在村庄学习过的好猎手,穿着简单的围腰布,飞快地从刚刚修建起来不久的小路上跑了过来,他们非同寻常的急迫,以及朴素的穿着,立刻引起了大家的紧张:来村庄是件大事,人们往往精心打扮,至少穿上兽皮上衣,但他们却是光着上身就跑过来了。
“我们是来报信的!”他们也立刻就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来自南部港口的白皮肤人,他们集结了起来,带着黑皮肤奴隶,送给我们的部落美酒,换得安全通过山径的许可——他们的目标不会是别的村子,只会是眼下的‘亲戚庄’!”
“和我们私下隐隐担心的一样——这些白皮肤人,他们是忍耐不了多久的,现在,他们终于要打过来了!”
第1114章李城主庙算
“准备开始清除异己了吗?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想得要慢一些啊——去年我还以为就会来了,却还是等了一年……这么看,这帮白皮佬,他们彼此也并不是很齐心,不算是什么太难缠的对手。”
消息很快就被送到了山坡顶,定居点中的管事们,也被叫到一起,商议着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最先发言的,当然是城主李魁芝了——说来也是离奇,这人在立志城,总是疯疯癫癫的,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但真让他跑到黄金地里定居之后,李魁芝却反而正常多了。
不说英明神武,但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很能让人放心的,高谈阔论、运筹帷幄之间,隐隐还有几分料敌机先的味道,充满了强大的信心,好像把敌人的思想都给一眼看透了,“来了也好,这地盘总是要打了才能划拉下来,我们双方之间,必有一战,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把他们打垮便是了,倘若效果够好,还能叫这些人缩回大陆东部去,此后再也不敢踏入西部一步!”
“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呢。”
毕竟是远离了华夏,没有买活军的天兵坐镇远方,在军事上,一向很少和别的势力有剧烈摩擦的众人,难免有些怯场——要说乡间打群架,海上短兵相接,这些跟随李魁芝来此的老海狼也罢,虎厚禄这样,从草原混到边市上的老猎人也罢,都是不陌生的,他们不是没见过血,而是的确没有成建制地上过战场,因此乍然间有点儿气虚。“虽然他们不太可能倾巢而出,人数也不是特别多,但就怕他们把黑奴带来,又游说了土人部落加入……”
的确,这是最让定居点担忧的事情:在定居点凝聚足够的人力物力,建起城墙以前,怕的就是人海战术,人数多了,哪怕武器有代差,只要敌人的作战意志够坚决,还是能给定居点带来很大的危机。
之所以定下了嗜好品破冰、医药外交这些方略,在勘察地理的同时,结好土人,也就是预防出现类似的情况。经过两年时间的摸索,李魁芝等人已经把周围的地理情况摸得差不多了,画下了更详细的地图:虽然对照观星得来的经纬度,可以知道自己现在所出的地点,在后世叫做什么地名,但实际上……这些信息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很显然,除了大地形没变之外,后世的地图能提供的信息是很有限的。
后世的聚居点,现在可能什么都没有,后世的道路,现在也未必适合作为修路的选址,甚至说后世的气候也不能作为现在气候的参考,如今在这片土地上,什么地方是适合耕种的,适合种什么作物,附近有什么聚居点,这都得大家慢慢地去摸索,去盘。
同时也要承认,白番在这片土地上也有他们比拟不了的优势——来得早,已经来了几十年了,甚至有些地方,他们已经圈出小田庄来,教着那些被抓来的奴隶开始干活了。
这样,周围的土人部落必定会有一些能和他们交谈的人,而这就是李魁芝等人最大的劣势了,交流是一切的基础,如果不能交流,那立场几乎是天然敌对的,完全无法指望这些土人部落在有冲突的时候,会自发地前来帮忙,更大的可能必然是跟着白番来抢一把——
其实,如果足够聪明的话,这些酋长也该知道,任何时候,两个选择都该比一个好,但李魁芝估摸着,希望不大。这些心机都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出现的策略,根据他的观察,本地的土人在政治上的素养,还不如虾夷人,他们的战争就是酋长领着勇士对冲……甚至连埋伏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陌生的概念。所以,他并不觉得土著会自发地领悟到这些道理。
教导土人学会说自己的话,这是当务之急,好在他们运气不坏,虽然误打误撞把定居点选在了不祥之地,但也迎来了和平发展打基础的一段宝贵时间,随后,虎厚禄又用酒吸引来了一批好奇的土人青年,就这样,口子很顺利地打开了,李魁芝在他们开始交朋友后没有多久,其实就预告了武装冲突的到来:这是必然的事情,白番肯定无法容忍这片土地上‘第二个选择’的出现。
更不必说随着科普的进行,土人部落迟早会意识到,疾病是如何通过接触传播到他们这些群体中去的,他们的反应,要么是畏惧且消极的逃避,要么就是仇恨且冲动的敌对,反正总不可能是亲近,怎么看,白番都是注定被抛弃的选择。定居点这里,有知识、药品、酒,白番有什么?鞭子?还是带了病菌的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