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契已除,乙石真可以盟束之;护劼恐为贻患,须尽快除之。」
这熟悉的语气和笔迹,郑来仪只看了一遍当即断定,是叔山梧的父亲给他的留言。
且不论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竟能在皇宫加密的诏书上动手脚,这封加急送往西境的密奏沿途会经过多少站点,最后可能流向何处都极难把控,而叔山寻竟然有底气在这上面给自己的儿子留下讯息。
郑来仪思及叔山梧在悬泉驿孤身犯险而胸有成竹的表现,忍不住猜想,恐怕军报中途被拦截,停在悬泉驿,也在他们的设计之中。
想到发现这军报时,叔山梧甚至装模作样的背过身去,一派光风霁月的样子,实则是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求他解读军符的内容,郑来仪的心中压抑许久怒气终于爆发。
她将那函文袋狠狠扔在地上,锦缎制成的袋子轻飘飘地落地,没有一点声音,她只觉得不够解气,几步走到桌前,拂袖一扫,桌上的茶壶茶盏,连带那盏燃着的莲花灯统统被她扫落在地,响起一片清脆的碎裂声-
天光未明时,一支装容整齐的马队驶出碎叶城。
马队中均是身材虬劲的鹘族汉子,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趟子手,专门受雇护送往来商队的。十匹身形健硕的高头大马前六后四地包围着一辆四轮马车,领队腰间挎着长刀,目光炯炯当先开道。
马队行进速度很快,没多久便抵达了焉支山麓。适逢一轮红日从山顶升起,山体在万丈光芒下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将气氛肃穆的整支队伍都染上了柔和的绯色。
“小姐你看,这山真特别……”领队的将马纵至车边,语气颇为兴奋。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冷清至极的脸,郑来仪寒潭一般的眸子倒映着眼前的山脉,一时间所有的暖色都瞬间冷了下来。
正在领队以为主子对眼前的景象毫没兴趣时,她突然出声。
“停一下。”
领队闻声高举右手,马队当即整齐划一的停下了。
车帘掀开,一袭长裙曳地,郑来仪缓步下车,目光定在前方不远处。
领队的顺着她视线看去,便道:“那是雀黎寺,传说里面供着的观音娘娘十分灵验——小姐,要去看看么?”
郑来仪不答,迈步朝着山脚走去。
她在雀黎寺的台阶前站了一会,领队见她半天不动,忍不住出声:“不进去么小姐?”
郑来仪回过神,摇了摇头,正要转身,身后的院门突然开了,门后是一张熟悉的脸,是那夜收留他们的比丘尼。
她看见郑来仪,神色中一时惊喜,视线落到他身后跟着的人马,惊喜中又带了几分疑惑。
郑来仪双手合十,沉声:“师太,返程路过此地,打扰了。”
比丘尼听不懂她的语言,却大致能懂她意思,拉开院门,要请她进去。
郑来仪却摇头,表示不用了。
那比丘尼看了郑来仪身后领队一眼,敛眉微笑着说了句什么。领队听完,转头看向郑来仪:“小姐,她说既然有缘,请您进去坐坐。”
郑来仪还要推辞,只听领队的又说:“这师太说您上回来得匆忙,她们住持不在,今日正巧也回来了——小姐,之前您来过这里?”
郑来仪抿唇。思索了一会,终究觉得欠此间主人一声谢,于是点了点头,跟着那比丘尼进了寺。
寺院里依旧冷冷清清,突然造访的他们是唯一的客人。
领队的姿态恭敬地进了殿,规规矩矩地在观音像前拜了几拜,其余的几个趟子手见状,也跟在他后面,依次在神像前叩拜。
鹘族人虽有自己信奉的神明,但受中原影响,信佛者也不少,是以这样的寺庙沿途都能见到,只是一般都按照关内的形制,供奉三世佛或药师佛,像这样主殿供奉着观音的并不多见。
护卫们行走西域商路,受雇保护主人安全和财产,遇到过的大小风波不少。一向是遇寺能进则进,遇佛能拜则拜,求个平安,也求个心安。
大家都拜过一遍,出来时却发现郑来仪依旧站在殿外,神色莫测。
领队的刚要出声询问,却见比丘尼冲他摇了摇头。他会心,带着其余人悄然走到了一边,耐心等着主人。
空灵的钟罄声响起,到了早课时间。五六个身着缁衣的女尼鱼贯入殿,依次跪坐于两侧,随后一名身着青袍,面带黑纱的女子从殿后绕出,落座于中央。看来便是住持。
引他们进来的比丘尼坐在首座,应当是住持的大弟子,见师父和门下众人都已落座,便阖目念诵起经文。
肃穆气氛中,诵经声绕梁不绝,郑来仪听着晦涩难懂的梵文经典,神智一时游离,鬼使神差地迈进了门槛,在神案前的蒲团上跪坐,双手合十。
她仰头看,高处供着一座木雕水月观音,高七尺余,神像身躯伟岸,线条修长而流畅,曲右腿,盘左膝,趺坐于整块黑玉雕成的礁石之上。
观音头戴宝冠,身披轻纱,双目轻阖垂视众生,仪容清丽典雅,目光智慧而端庄。神像的背后是一整面巨大的木雕,巨大的圆月和婆娑的竹影映衬,更显仙骨超然。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不知不觉中泪凝于睫。
诵经声渐止。她缓缓收回视线,发现侧前方的住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默默地注视着她。